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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谢暄走得太突然了。
  可归根结底,不还是他傅行简太自负,太愚蠢。
  他以为反诗不堪一查,所谓毒杀也是疑点重重。
  他以为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一定会将谢暄送到他手里,看他亲手送谢暄上断头台。
  他以为自己有时间查出真相,甚至可以伺机反击,他以为……
  但,这不过是他以为而已。
  什么都抵不过突如其来的一剑,哪怕他紧握剑身,险些将双手割断又有什么用?
  “傅大人,你觉得本宫可能答应吗?”
  两个时辰后,咸宁宫内,傅行简伏于皇后足下,鼻尖萦绕着的伴月香据说是最凝神静气的,可他的心却跳得震耳欲聋,
  “请娘娘念在此乃殿下遗愿,准了臣的请求。”
  “他是先帝嫡子,是大楚的亲王,他只能葬于皇陵中。”皇后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难道你以为就凭他临终前的一句糊涂话,就能让你带他葬于荒野?”
  眼前锦袍的边缘忽然微动,傅行简余光里一直伺候在旁边的大太监敬年抬了步子,在一阵窸窣声中扶起了皇后。
  她起身了,经过傅行简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带着几分长辈的怜爱,但也等同于告诉他,不可能。
  “皇后娘娘。”傅行简立即转身,跪向皇后即将离去的方向,那双一直撑着地面的手换了位置,先前那里恰被一束透过窗棂的阳光打上去,两片暗红黏稠的痕迹反着微弱的光。
  “娘娘!潞王昨日被押入宫中人尽皆知,最多到明日早朝,再无结果便会引起怀疑。从古至今都没有不审便诛的道理,若是让朝臣们知道潞王已被……”傅行简一滞,像是意识到什么,缓下愈发急切的语气,“皇后娘娘明若指掌,臣不必赘言。”
  “所以呢?”皇后停下了脚步,“你觉得应当如何?”
  “将潞王的,潞王的尸身穿戴整齐,臣与他同乘一辆马车出宫,之后便说他害怕被皇上责罚擅自离京后失踪,死无对证。”傅行简的声音有比平日里更为刻意的镇定,皇后睨了他一眼,而他自己似乎并未察觉,“臣愿为皇上与娘娘分忧,会秘密为潞王下葬,从此辞去官职,但凡透露一字,必粉身碎骨,任凭娘娘处置!”
  四周忽地寂静,就连阳光里的微尘似乎都被这沉沉压下的气氛凝固,悬浮于空中,一动不动。
  静了太久,久到傅行简一颗高悬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久到绝望都已渐渐蔓延至全身,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
  “傅行简,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掩饰的很好。”皇后缓缓开口,“不,你恨意太盛,哪怕用忠心,用情深来掩盖都没有用,你在恨,只要你日日夜夜地守着他,这恨就不可能消失。”
  傅行简呼吸停滞,曲起的手指将骨节撑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皮肤上狰狞而出。
  皇后的目光扫过傅行简紧绷的脊背,“如果换你是本宫,也会这样做。”
  话音刚落,傅行简便逾矩地抬起头,直视那双平日里只能回避的双眼,他承认了。
  “所以,只要臣不再有任何威胁就可以是吗?”
  皇后蹙眉,双唇轻轻翕动了下,面对傅行简缓缓撑地站起的身体,没有阻止,也没说话。
  “娘娘慧眼,是臣不自量力了。”傅行简颔首,眸色中原本糅杂的复杂情绪一点点褪去,他躬身后退,“那臣现在就给娘娘一个答复。”
  “娘娘?”
  敬年看向皇后,想要询问是否阻拦,却发现她望着傅行简消失的殿门,好似并未听到自己的轻唤,眼神中竟是少有的踯躅。
  外面依然很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太静了,傅行简要做什么?潞王还躺在那间他自小住着的偏殿里,他不会是要……
  敬年有些慌,他已经忍不住想向皇后请命出去,然而突然之间,一声又一声惊恐的叫声陡然划破苍穹。
  “傅大人!!”
  “……娘娘,皇后娘娘!”
  敬年猛地一惊,看向殿门,只见一名禁军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在看到皇后的一瞬间轰然跪地,“娘娘,傅大人他!”
  “什么样的事能让中宫禁军在娘娘面前失仪至此。”敬年在训斥,可冷汗却已倏然布了满背。
  “敬年。”皇后抬手,阻止了禁军的禀报,轻声道,“去看看吧。”
  “是。”
  原来已是夕阳西下之时,殿外澄亮的日光不知何时染了赤红,像一层又一层火焰,在金瓦朱墙上燃了火,烈烈地烧起来,烧得那几级灰白的台阶上满是刺目浓稠的红。
  那……是血!
  血是从傅行简的双腿上涌出的,她只走了这么短短几步,就已经洇透了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官服。
  “疯了……”她喃喃着,双目被映得赤红,“你疯了吗!”
  “娘娘!”跪在身后的禁军颤声道,“傅大人突然抢过属下佩刀,属下正欲夺回,可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
  皇后蓦地将眼睛从那片血迹上抬起,目光在沉寂的暮色中让所有人都不禁瑟缩,恨不得将身体伏到最低,“若本宫今后听到有人议论今日之事,你们几个包括所有亲眷就都不得活命,退下!”
  宫人们强压下惊骇退了出去,皇后轻颤了下双唇,
  “敬年,你亲自去太医院请宋院判来,不要惊动他人。”
  “娘娘,您不能一个人……”
  “去。”
  偌大的宫殿也不过是转瞬,就只剩了两个人和那把静静斜在台阶上的,仿佛也燃了火的刀,上面一半是残晖,一半是血。
  皇后走下台阶,长长的斜影扫过刀锋,走到在被剧痛折磨而陷入短暂混沌的傅行简身边,就这样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你爱阿暄,真的至此吗。”
  她抬起的手其实是颤抖的,收回的目光短暂地触碰,又快速避开了那两条被刀锋刺穿的腿,身上的红色锦袍明明已经和血几乎融在了一起,她却没有躲开,只是怔怔地看着一侧那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不能被察觉的哽咽,
  “我的阿暄是个很乖的孩子,一只小木兔子,就能蹲在草丛里玩上一两个时辰。他聪明,周岱被调离皇宫后,他就把那只兔子埋在了楸树下,我问他,说是丢了,却因为说了谎,在我午憩时跑到床边悄悄说对不起。
  “他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于是在十四岁后与那些公子哥儿们混在一起,日日沾了一身酒气回宫,不成体统。若是寻常娘亲想必早已苦口婆心,可我不能,我想若是他觉得快乐,这样也好,不是吗?”皇后眸色幽长,似乎是在问身旁的傅行简,但却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我随他去玩,可他遇却见了你,酒不喝了,朋友也不要了,就每日守在大理寺的门口。他回来时欢喜,我就知是遇着了,若是郁郁不欢,便是错过,要是生气,那想必是听到了什么不爱听的话。直到后来,他忽然连续三日呆在寝殿里不肯出来,第四天时呆呆地坐在那棵楸树下一个下午,中间还偷偷哭了好几次。”皇后淡淡一笑,“他以为我不知道。”
  就是那个清晨,已经决定放弃的谢暄却接到了赐婚的圣旨,他惶恐,无措,不停地念着完了完了,他要恨死我了。
  “可他还是高兴的,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他高兴。”霞光亦如血,皇后微微仰起头迎着,看起来已经平静,只余眼尾那一抹尤带潮湿的绯红,可下一瞬,她眸色转厉,蓦地低下头直直看进傅行简已经睁开的,犹在颤抖的眼中,
  “你自废双腿有什么用,阿暄能活过来吗!没有人可以耐得住没有希望的孤寂,你以为你能守着一座坟多久?到最后你只会后悔,什么爱都抵不住被毁一生的恨!”
  “娘娘您……”已经没了血色的双唇轻轻地开合,“答应了……是吗……”
  他很疼,心被皇后所说的每一个字狠狠揪起,反复地撕开,可他甚至不敢呼吸,他害怕错过她口中的,那个还活着的他。
  “答应了……是不是……”
  他错过的,悔恨的,不甘的,痛苦的,不必向他人解释,他会去守着他的兰时,求他哪怕是逼他来见自己。
  他只想说给他一人听。
  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渐渐靠近,
  “臣叩见娘娘。”是宋院判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这怎么!”
  一直到余光里的这个,与血一样红的身影离开,傅行简只听到又一遍,如先前一样冰冷的话,
  “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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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好似很长,却也只不过是从发顶抚下来,待指缝中的发尾倏然滑落的刹那,戛然止在皇后最后一句话里。
  傅行简恍然回神,心跳仿佛重新回到了胸腔里,震耳欲聋。
  他忍不住去摸谢暄温热的后颈,低头一寸寸寻到了他的鼻梁上的那颗小痣吻上去,明明是轻轻的,可双唇触到他微凉皮肤的一瞬间,胸腔的骤然汹涌让傅行简原本轻扶着床沿的手猛地收紧,酸痛的喉吞咽了数次,才忍下了将他抱紧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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