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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交谈声其实并不大,却仿佛盖住了马车外的一切声响,直到车内重新归于寂静,只余下了谢祎急促的呼吸。
  傅行简向后轻侧过身子,将车帘掀起一丝缝隙,昏灰的天光伴着飘摇而落的雪落进了眼底,即使如此晦暗,他仍被光线刺得微微眯起了双眼。
  “你在做什么!”
  那一丝透进来的光随着身后的呵斥消失不见。
  “臣在看是不是要出城门了。”傅行简颔首垂眸,“毕竟臣的性命在殿下一念之间。”
  “你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被隐瞒的玄铁矿,甚至直接要锻造成武器卖给北狄人!
  谢祎怒火攻心却又不得大声,只浑身不寒而栗地微颤着,咬牙低声道,“倘若西羯出得高价,高似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卖给他们,然后这些刀剑反过来架在大楚的脖子上!”
  “地动之灾将高瑛以及与玄铁矿相关的人全都葬在了龙脊山内,可唯独我逃过一劫,且拒绝了进山相救,所以殿下,臣早已得罪了皇后和高似,不得已只能抓住潞王。”傅行简微微一顿,“殿下可知真龙一说?”
  谢祎心头一动,却嗤之以鼻,“蒙骗愚民的伎俩罢了。”
  “倘若臣并未妄言呢?”傅行简绷起唇角,“若非仙人嘱托,臣又怎会大兴土木,甚至冒着被百姓刺杀的风险也要将龙脊山上几个村子的人赶下山来。”
  被风掀起的一角窗帘里闪过一道光,恰打在傅行简的眸子上,乌黑深邃,眸色肃然,谢祎被这一闪而过的眼神惊住,他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殿下,您也说了,那些都是愚民。”傅行简声色沉沉,稳若磐石,“所以臣说谁是真龙,谁就是真龙。”
  谢祎指尖一颤,久久不言,可是他却没发现,傅行简始终没有回答他最初的那个问题——
  你会不会放弃谢暄。
  ---
  一行十余人的北狄商队靠近了东城门,然而却被一名官兵统领拦住了去路,
  “城门处已戒严,不得通过。”
  为首的马车掀起了门帘,官兵微眯了下双眼,看清楚来人不由地笑了起来,“是你的货啊。”
  谢暄透过那半开的门帘侧头向外望去,看着随车的那个北狄人与守门的官兵周旋,心急如焚。
  要救下傅行简,他们就必须赶在谢祎的銮驾之前出城, 谢暄记得来时曾经经过一座石桥,只要将火药提前埋伏在石桥上,谢祎必是九死无生。
  “别慌。”肩上沉甸甸的重量让谢暄恍过神来,他看向身旁的轻拍他肩膀的苏赫巴鲁,“萧九渊对这里十分熟悉,有他带着一定能很快弄到火药,这次必然绝了后患。”
  言语间,谢暄看到那名官兵侧过身子收了银两,然后摆了摆手,招呼他们去一旁侧门,那个北狄人重新上车来,恭敬地对苏赫巴鲁道,
  “殿下,可以走了。”
  马车重新晃动的一瞬间,谢暄的鼻尖又萦绕出一阵这身北狄皮装的气味,再看看身侧眸色凝重的苏赫巴鲁,莫名觉出身上一阵阵地冷。
  如今久了,连他自己都时常忘记曾被斩于金銮殿中,怀疑那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他根本从未重生过。
  又或者是他其实仍在被杀后的溟溟幻境之中,自以为历经一生,其实只不过是死前的一瞬。
  这辆滚滚向前的马车是真的吗,从窗外飘进来,落在手背上的雪是真的吗,苏赫巴鲁是真的吗,那个说他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傅行简,
  是真的吗?
  马车在前行,他已不能回头,但杀了谢祎会不会梦醒,他身上无法去除的冷会不会并不是因为寒冬,而是金銮殿上砭骨的冰冷石砖。
  谢暄知道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乱了心神,可他紧张,他害怕醒来一切皆是虚无,他根本控制不了形如乱麻不肯松解的稠乱思绪。
  官道上有替谢祎开道的官兵,他们一出城门便迅速转入小路,疾驰向那座石桥,三辆板车上看似堆满了皮货,实则藏有刀剑。
  “你们楚朝的人丁真是不兴旺,如今那个大皇子出身卑贱,小的又才六七岁,也就中间这个草包还堪用,只要他一死,谁还能争得过你。”比起谢暄的紧张,苏赫巴鲁的双眸却燃着火一般亢奋,“你还有周将军相护,等此事一过我就立刻回去领兵牵制西羯,让他们顾不上进犯楚朝边境,必让你无后顾之忧。”
  苏赫巴鲁的神情像独霸天穹的鹰隼般张扬,若是不知内情的,大概会以为争权夺势的那个是他才对。
  谢暄不由地一笑,心头渐定。
  他裹了裹身上的皮袄,将领子竖起遮住下颌,又接过了苏赫巴鲁递来的毡帽,左右看着。
  “是这么戴的。”苏赫巴鲁将毡帽戴上扶正,又将谢暄高高束起的马尾从帽子上的孔中抽出来,如此,就只剩了一双眼睛在外,眼神中不复方才的茫然困惑,亮得仿佛草原上要在烈烈寒风下策马的少年。
  “男装女装都好看。”苏赫巴鲁啧啧叹着,又从腰间拿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塞进谢暄的靴子里,“拿着防身。”
  “ 萧子羡怎么出来?”谢暄问。
  “现在的良木县破破烂烂的,四处都是破绽,他必定是有办法出来的。”苏赫巴鲁道,“也幸得你们楚人爱讲究排场,谢祎出个门比嫁姑娘还麻烦,咱们才有时间赶在他前面。”
  “你们北狄人也不遑多让,一个驿馆罢了,也要建得花枝招展,奢靡无度。”谢暄眼都没眨,熟练地反唇相讥。
  身后一阵马蹄纷沓,谢暄蓦地噤声,待看到领头的是萧九渊时眼睛忽亮。
  萧九渊风尘仆仆策马跟上,对探出头来的谢暄微笑道,“殿下,都已备好,只要我们赶在官兵来到之前布置好便可万无一失。”
  “可谁去引燃火药?”
  “属下会躲在桥下引燃。”是那个神机营的禁军聂英卓。
  “可有危险?”
  “殿下放心,属下会算好时机,提前点燃引信后尽快逃离。”
  “嗯。”谢暄点点头,“万不可伤了自己。”
  “谢殿下关心。”
  再往前去小路愈发难行,他们弃了车,从皮货中抽出刀剑,两人一骑向石桥疾奔而去,直到临近傍晚终于在山坡上看到了官道上那座被雪覆盖的石桥。
  那名禁军立刻带了两人背着火药,小心地踩着枯草下到河道里去,不敢留下一丝脚印。
  雪中天光晦暗,早早就形如暗夜,谢暄立在巨石荒草后面看着已经布置好火药的几人重新爬了回来,总隐隐有些不安。
  “不行。”他忽然道,“通常銮驾都在仪仗偏中间的位置,这样厚的雪,光是开道的人就起码有十几个,先不说时机是否拿的准,天马上黑透,点燃引信的火光必然乍眼,恐怕难成。”
  聂英卓一怔,思忖少倾道,“河水湍急,河中心并未结冰,属下可以将引信剪短,点燃后迅速没入河中逃离,他们应该反应不及。”
  谢暄紧抿双唇思忖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现下按时辰只能算是夜幕初上,而周遭却已然漆黑一片,谢暄身侧虽埋伏了有十余人,但这些人仿佛与山石草木融为一体,静得只剩落雪淅淅作响。
  冬夜极寒,谢暄只觉眼前仿佛有一团模糊的暗影,拿手碰了,才发觉是呼吸的水汽凝结在睫毛上,已形成了一个个小冰珠。
  “冷吗?”
  苏赫巴鲁的声音刚刚在耳边响起就被人拨到了一边,而后谢暄觉得自己肩背一沉,被搭上了一件氅衣,随即耳边是萧九渊低声警告的声音,
  “你离殿下远点。”
  身上的这件氅衣是萧九渊的,而落在脚边被苏赫巴鲁讪讪捡起来的,是他自己的。
  苏赫巴鲁低沉的嗓音发着狠,仿佛是露着獠牙在说话,“你再啰嗦一句!”
  “你再敢靠近一分?”萧九渊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比他平和得多,然而却不容半分质疑。
  “嘘——”谢暄左右各瞪了一眼,又紧紧盯住了远处官道那个拐角,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不过少倾,身旁萧九渊与苏赫巴鲁的气息霎时间消失,谢暄心头猛然一紧,下意识地屛住了呼吸。
  他也瞧见了,那光秃秃的树枝间隙里摇晃的火光。
  是清雪的人,谢祎来了。
  第120章
  寒冬的初夜,诏狱中更是冰冷,谢鸣玉低着头靠在潮湿的墙边,连根束发的布带都没有,长发胡乱散着,早已看不到应有的光泽。
  他很平静,从皇后身边的敬年公公从他府中搜出了残余的毒药后,他就一直很平静。
  毕竟桩桩罪名都已经知晓,他在皇后和高似的诱使之下做出的一切,都是他的罪。
  蠢吗?当然蠢,可这又是他唯一的生机,他想抓,没抓住罢了。
  诏狱里一向很静,静得一点点脚步声都像是被放大了一般传入耳中,谢鸣玉眉头微动,却没有抬头,直到他听到了钥匙塞入锁孔的碰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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