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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沉默少倾,也许无妄也忆起了当时,低低应了句是,这一丝迟滞让他始终冷硬的语调如冰上初化的水,虽是冷的,却也终于有些温度。
  “后来我虽再没见过你,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谢暄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无妄,“所以你也一定知道,八岁时,当我第二次在文华殿的小测中辩得他们哑口无言后,我就病了,无妄,我真病了吗?”
  无妄撑伏在地上的手蓦然紧绷,谢暄扫过那些泛起微白的骨节,继续道,“不过我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病了,听话的按时吃药。可奇怪的是我的病既不好转,也不恶化,就这么怏怏地拖着,只是再也无法集中起精力听讲学,更无力练习骑射,但我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只是怪自己身体不争气。”
  但吃药可真的太烦了,谢暄有一次实在不想吃,就躲去了鸣玉的毓秀宫,皇后见状命人将药送去。
  见皇后不在身边盯着,谢暄便称了霸王,蛮横地将送药的宫女赶出去,闹着让谢鸣玉替自己喝完交差。
  那次他可把鸣玉给害惨了,皇后知道后,让他在毓秀宫的石板地上跪了两天,双膝养了半个月才能走路,而那名送药的宫女,再没人见过。
  自那以后,无论是谁都恨不得一勺一勺地喂,直到碗底一滴不剩才敢端走。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除了我。”
  “殿下……”无妄的声音掺进了一丝沙哑,“娘娘她……是为了保护您。”
  是啊,保护,他竟无言以对。
  明明可以教他不要锋芒毕露,教他何为藏拙,可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无可挽回的方式毁了他呢?
  从傅行简入狱,住在咸宁宫的那些日夜里,谢暄曾无数次想冲过去问她,问她为何一定是这样。
  可每当那股激愤如爆裂的滚水一般浇上来的那一刻,却即刻化作冰霜淋在心口,是透进骨髓的冷。
  以她的立场没有错,换做他人,也许把自己直接药死了更省事。
  “总之你大可回去如实禀报。”谢暄缓缓吐出淤积在胸口数年的郁气,心头却并不如他所以为的,撕破脸般的畅快,“我无法相信任何人,但如果现在非要做一个选择,那我选他。”
  “属下……明白。”
  门豁然打开,来喜的脖子伸得老长,却仍听话地守在数丈之外,脸上的焦虑在看到他出门后一下扫了个干净,
  “你可算出来了。”来喜凑上来,忍不住又朝屋里张望,“没听见摔杯子啊,你给钱了?”
  “给什么钱?”谢暄一怔,忽然想起来自己进去前那句讨债的,食指绕在钱袋的吊绳上勾起,眼中薄翳扫尽,莹亮地泛起笑来,“还倒给我了这么多银子。”
  说着,在来喜震惊又崇拜的眼神里在钱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小把铜钱塞他手里,“今天少爷我心情好,多赏你几个。”
  踏出清潭茶社的瞬间,谢暄被蓦然罩在脸上的阳光曜得睁不开眼,这熔了金般的夕阳淌的到处都是,看起来是仿佛滚烫,挨上却是沁心的凉爽。
  深吸一口秋后傍晚的风,干燥,还泛着微微的土腥气,那姗姗来迟的畅快终于通了心窍。
  “来喜,你们虞县就没什么可玩的吗?”
  “所有可吃可玩的都在这条街上了,不瞒你说,整个雍京下辖的各县,就属咱们最穷,就连说书的唱曲儿的都不爱来,挣不来赏钱。”
  谢暄本就随便听听,闻言立刻站住,眼睛恨不得瞪出来,“你们这里若穷成这样,那他一间房要二两银子,一壶茶敢要四两!?”
  来喜嘿嘿一笑,“那掌柜大约见你那债主面生有钱,坐地起价罢了。”说着,他竖起大拇指,“还得是兰公子你,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就讨回了四两银子,反正是债主,你也不必心疼。”
  怎么能不心疼?若省下来现在可都是他的。
  谢暄心知肚明,他们这种小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来喜是不肯得罪掌柜才闷不吭声,心痛不已地刚叨叨了两句,身边恰有人赶车路过,随着一阵骨碌碌的动静,黄土随风荡起,几乎蒙了视线,谢暄呛得捂紧了口鼻,更是气恼,瓮瓮道,“你们这儿的路连砖都不铺,脏死了……”
  谢暄嫌弃地直皱眉,侧身就顺着两座房子的间隙朝外走去,那边都是屋后,紧挨着随河,堤岸边上铺的些石板,人迹罕至,总还算干净些。
  来喜看出他意图,暗暗撇了撇嘴,也没出声阻止,随他一起走到了河边。
  这里不止干净,也忽然静了许多。
  夕阳浅金的光从身后笼罩而来,谢暄极目眺去,无尽的天那头淡蓝掺着淡紫,暮色正薄。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天看起来似乎比楚都高出许多,云也稀薄,就连这随河都与椿河大为不同,水急浪涌,颇有破山之势。
  嗯?想到这里谢暄忽然愣住,那晚放灯处离这儿应当不远,记得当时河灯虽摇晃,却还算稳,怎么今日的水突然就大了。
  “来喜。”谢暄刚想问,却见来喜皱着眉眯着眼,死死盯着远处的河面,
  “咦,什么东西漂下来了?”
  谢暄朝来喜冲着的方向看去,眼前还恍恍地冒着河面波光的余韵,隐约就看到一个黑黑白白的东西顺流而下。
  “什么啊……”谢暄用力眨了眨眼,忽然那团东西自己扑腾了两下,他骤然大惊,失声喊道,
  “快,快救人!那是个人!”
  第77章
  住在附近的人都是自小在随河里翻腾着长大的,谢暄这一声高喊,街上的,屋里的,都立刻抄起竹竿和渔网朝河边奔来。
  谢暄帮不上忙,心里焦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紧盯着那几个救人的壮汉配合默契,把上游冲下来的人牢牢拦进网里,才算松口气,揩了揩手心冒出的汗。
  “你们可真厉害。”谢暄由衷地敬佩道。
  “你是外乡人吧?”其中一名壮汉边拉网边笑,神情甚是骄傲,“咱们可都是在随河的浪里滚大的,就说这哥几个,谁没救过十个八个的。”
  说话间人已经被拉了上来,浑身湿透了不说,大约是浪打的,衣服没了,就只剩条裤子还在,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这个男人从渔网里弄出来,他吐出几口水,意识虽不清,但好歹还有呼吸。
  “哎呀。”其中一个低头查看的人忽然惊叫道,“他肚子上有道口子!”
  原本还七嘴八舌的人群忽然就没了声,几个救人的面面相觑,眼神霎时间飘忽起来,片刻沉默之后,还是那个方才和谢暄搭话的大汉站了出来,含含糊糊道,
  “小兄弟,人给你从水里救上来,就放这儿了,我们就走了啊。”
  “哎?”谢暄还一脸懵地立着,来喜忙将大汉拦住,焦急道,“这人我们也不认识,放这儿算谁的。”
  “是你们喊的救人,当然算你的。”
  “我们也是路过!”
  这争论间,原本围得密不透风的众人都慌忙离去,救人的几个拿着各自的东西说走就走,来喜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拦不住。
  “怎么了这是?”谢暄实在没弄懂,只好问来喜。
  来喜愁眉苦脸地瞥了眼躺在地上的人,没好气儿地说,“这个人身上有伤,他们怕担上了要花钱看病,就硬推给咱们了。”
  从水里救人是一回事,可这身上有伤谁知道要花多少钱医治,万一再弄个半死不活,又归谁养活?
  谁都不愿沾上这麻烦事,理所应当的把人推给他们,谁让他们是第一个喊救人的。
  “兰公子。”来喜拽着谢暄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事儿跟咱也没关系,要不咱们也……”
  走这个字谁也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只盼谢暄能听懂,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话音还未落,谢暄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已走近蹲下,歪着脑袋想查看男人的状况,可手在他上方僵着,想碰,又忍不住皱眉。
  “唉,脏成这样……”
  谢暄叹着,从身旁捡起一根树枝撩开了这人湿搭搭的,还缠着水草的头发,又戳了戳他的手臂,看到他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着,这才松了口气冲来喜道,
  “他得马上送医,你快背上他。”
  “啊?”来喜以为自己听岔了,愕然地指着自己,“什么,我背他?”
  谢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脏死了。”
  “我不背。”来喜脸色骤变,退了几步,冷硬地拒绝。
  外室算个什么东西,地位卑贱的就连奴婢都不如,他们只不过是看在傅大人宠他的份上才不敢轻易怠慢,还真把自己当主子命令上了。
  这人眼看着进气少出气多,且不说是个麻烦,万一死自己背上那可就晦气死了。
  “你……!”谢暄没想到来喜也会见死不救,担心再晚点儿这人就要没命,是又气又急,“你不背,就把赏钱还给我!”
  “给就给。”
  本以为亮出杀手锏的谢暄哪能料到来喜这会儿也来了硬气,当真掏出了那一小把铜钱塞他手里,“要救你自己救,我可没说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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