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傅行简就在里面,来人。”闻如是狭长的眼睛微微抬起,“扶殿下进去。”
进入甬道的那一刻,谢暄耳边仿佛嗡的一声,而后进入到了一个死寂,没有一丝光可以穿透的坟墓。
狭窄逼仄已不足以形容,谢暄几乎脚不沾地地被架起,两侧不断后退的青砖上满是潮湿所侵蚀的痕迹,不断冲进口鼻的,是经年已久的,不知混合了多少血肉的陈腐腥臭,令人惊心悼胆,有种恍若再也出不来的错觉。
谢暄在尽头的牢房中看到了傅行简。
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身上的衣物一瞧就不是他的,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神色也还平静。
谢暄暗暗松口气,看着番役将门锁打开,扶着门狠声道,“你们都给本王滚远点。”
两名番役微顿,看了眼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闻如是,只见他对着谢暄躬身道,“咱们就不打扰殿下了,但殿下,这里戾气颇重,您是千金贵体,着实不宜久留。”
“滚!”
谢暄的怒叱被坚厚的四壁牢牢吸附,甚至荡不出一丝回音,这一声让闻如是退回了甬道深处,也堪堪唤醒了浑噩之中的傅行简。
“兰时……?”
谢暄猛地回头,紧咬牙关跌跌撞撞地冲进牢房,人还未站稳腰间却一紧,他怔了怔向下看去,却见是自己今日佩上的那块青玉佩正荡在傅行简手边,被他一把握在了手中,
“你佩上了……”
“啊……”谢暄愣愣道,“对,佩上了。”
“戴这里来做什么?”傅行简的神志似乎不太清,他的手轻轻下滑,仿佛被匆忙擦拭过,指尖的一丝血污仍清晰可见,他小心避开,用指腹轻轻扫过那条坠在青玉下的,石绿色的穗子,低低道,“别弄脏了,也……别再弄掉了。”
谢暄怔着,心重重地漏跳了一拍。
原来他记得,原来他没有忘记过,他们的缘,正是从这条意外掉落的穗子开始的。
“傅行简……”谢暄喃喃着,将翻涌不尽的泪硬憋回去,“他们逼你承认的对不对,这次你怎么不将我供出去了,你要救我,可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救你。”
傅行简像是努力凝了凝神,才摇头扯起了一丝嘴角,“不要,不要找皇后,去找……徐阁老。”
谢暄怔仲了下,他怎么就看出来自己打算即刻就回宫去向皇后求救。
“好。”他点头,“我现在就去相府!”
“告诉徐阁老……”傅行简指尖微蜷,松开了一直缠绕在指上的穗子,“吾愿为鱼肉,终将……折尽刀俎……”
“好!我现在就去!”
“兰时。”
谢暄转身。
“到时……跟我走。”
第52章
从风淡雨润的晚春,到蝉鸣喧嚣的仲夏,就连谢暄也没想到,他去求徐阁老救傅行简,竟会成为一场内阁与內监之间,旷日持久的博弈。
然而当第一缕微凉的风穿透了溽暑蒸人的夏,皇上终于一封诏书下来,傅行简虽为错案,却难逃其责,由大理寺少卿贬黜至雍京所辖的虞县,做一名小小的七品知县。
在这场争斗中有两位准阁员被降职,牵扯出一位知府瞒报灾情被斩,一名雍京的守备太监中饱私囊,至今仍羁押在京,可谓是两败俱伤。
但闹到最后,皇上到底还是看重內监,内阁势弱,这回是过了明路了。
而谢暄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傅行简在陷入昏迷前的那一句跟我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暄。”
谢暄蓦地抬头,眼中恍惚未尽,眨了数下才凝起目光,低低唤了声皇嫂。
“本宫和你说的休妻一事你已想了三天,眼见着傅行简赴任在即,这一去几乎是回京无望,还是要尽快做个了断的。”
谢暄抿紧了双唇,没做声。
他还乱着。
利用他,然后和离,这分明是自己计划已久的打算,甚至现在和离,无论谁都会当做理所当然的选择,不会起半点疑心。
可傅行简他说,跟我走。
难道在入狱的那一天,他已经知道了是这样的结局?怎么可能!
虽说内阁是以保他为名与內监相争,但能得此结局已是万分不易,有几次谢暄都以为傅行简活不了了。
“臣弟想见他。”入狱至今四个月,除了第一面,后来看得极紧,根本不许他去,谢暄加重了几分语气,“自己去。”
“不行。”
皇后的拒绝是如此果断,谢暄一滞,闷闷地低下头,不肯再说一句话。
“小时候明明乖得很,从没觉得你这孩子这么犟。”此刻身边只有几个伺候着谢暄长大的宫人,皇后也没如平时般端坐着,斜靠在垫得高高的厚垫上,摇头道,“他若对你好便罢了,偏偏又是个冷到骨头里的性子,你究竟是看上他什么了。”
要是上一世的谢暄,他大概是答不出的,只会不讲道理一般地说“我就是喜欢。”
可现在,却复杂到不知从何讲起。
他是冷到骨头里吗?冷,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他还是众人口中那个恨极了潞王的傅行简,却在别人看不到的暗处为他筹谋奔波,为他险丧性命。
但这一切却只能深埋在心底,一个字都不能言说。
“臣弟……”他想学着从前的样子,张口却是沉沉,没了张扬,“就是喜欢。”
“你喜欢他,他未必喜欢你。”皇后似乎并未发现谢暄的不同,她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在轻叹之后沉默,直到窗外雀鸟掠过,才仿若惊醒一般叹道,“阿暄,你不是个孩子了。”
谢暄一怔,垂下了头,而一直侍奉在榻前的敬年闻言却是微微颔首,一个眼神过去,其余宫人也都纷纷退下,转眼间暖阁里就只剩了他二人。
“你要娶他已是任性至极,但本宫权衡过后还是依了你,可如今看来,这桩离经叛道的婚事不但保不得你平安,反倒直往风口浪尖上推。”皇后如今鲜少这样动气,言语中已带着微喘,“说到底也是你糊涂,傅行简的罪名且不论是不是诬陷,到本宫这里总能想办法平息了,可你却去求了徐阁老,一举拖了整个内阁下水,和內监这么闹了数月。”
“臣弟……”谢暄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瓮声道,“是臣弟那晚慌了神。”
“现在傅行简算是将內监里里外外都得罪了,看似捡了条命回来,可去的是什么地方,那儿可是紧挨着雍京的,那边的镇守太监织造太监,哪个不是高似的心腹,他去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怎,怎会是这样的!”谢暄像是刚刚才想明白地蓦然抬头,目露仓惶,“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哪会如此简单,你……”皇后顿了顿,深深叹了一口气,“不能怪你,你原也是不懂这些的。”
说着,皇后撑起身子抬了抬手,谢暄怔仲了下,从椅子上站起,跪坐在榻边,如小时候那般枕趴着,闭上了双眼。
“阿暄啊,本宫还能护得你几时呢……”
安抚轻若鸿毛地拂过头顶,谢暄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只手动作上的迟滞,已远不如儿时感受的那般利落,不由地喉头一酸,红了眼眶。
谢暄明白,护着他,对皇嫂而言其实是痛苦。
亲手养大的孩子,有着一个对自己丈夫产生巨大威胁的身份,她怎能不痛苦。
“不过阿暄放心。”皇后柔和的嗓音在头顶徐徐响起,“这些不长眼的杂草,本宫会替你连根拔除。”
呼吸在这一刹那停止,谢暄猛地睁开双眼,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睫细微地颤着,垫在脸颊下的手绷起,咽了好几咽,才缓缓开口,
“皇嫂,休书未免侮辱了他,要不……”他暗暗握紧了拳,“要不和离吧。”
“傻孩子,若没出事,这和离书他必会毫不犹豫地签下。可傅行简何等精明,现在这般境遇下你可是他的护身符,又怎会同意。”皇后的声音忽然沉郁,“阿暄,你要懂事。”
皇后的手再次抚过他的头顶,很轻,谢暄闭上双眼,却如负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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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行简不许傅家人来送行,最后就只有长寻一人随着辆马车来南狱接他,出狱即刻就往虞州上任。
“少爷……”长寻一见到他霎时就红了眼眶,几近哽咽,却只敢低低说了句少爷消瘦了,便仿佛后头有追兵似的,速速命车夫驶离此地。
车轮辘辘,带进来一丝初秋的微风,沁凉的,扫去了胸口数月淤积的沉闷,却化不开傅行简眼底浓浓的焦虑。
马车一路向西,直到出了外城门,入了近郊,在向外走约十里,穿过外城廓就算是真正出了楚都。
“后来你可见过潞王。”傅行简探身掀开前面的轿帘,去问坐在门边的长寻。
长寻先是沉默了下,才闷声道,“回少爷,潞王殿下曾在傅府门外独候着小的,身边跟着的不是荣德,是位个子不高的年长公公。”
“是敬年公公。”傅行简道,“他倒是知道不往安顺坊那边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