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为何不含木香丸?”谢暄试探着轻啜一口,入口微苦,咽下后气味果然淡了许多,便捧着杯子喝下,又要去倒。
“此物极寒,若是能忍受就少喝些。”傅行简拦下了谢暄,才又道,“这些尸块,是我在他还未完全腐化前潜入义庄割下的。”
谢暄陡然瞪大了双眼。
他是如何用如此平静的口气说出这样惊人的话语来的!短短一句,若细剖来,字字悚然。
“什么时候?”
“江由被送入义庄的第二天。”
是……大理寺失火那日。
谢暄细细回想当时,根本想不出来傅行简究竟何时去做了此等耸人听闻之事,看向他的眼睛里,有着自己都没发觉得的担忧,
“太危险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江由的尸首上还有剧毒,若出了差池可怎么办。”
傅行简忽然敛目,掩下了眼底那一丝微闪的光,手把起杯盏,在谢暄正欲出声阻止时饮下了他刚刚倒出的木叶水。
没有木香丸的香气顶着,这水是极苦的,只见傅行简一怔,蹙眉放下,一旁的长寻忙从桌上端起茶水递给他,
“少爷,这杯才是您的。”
傅行简接过茶杯,“长寻,你先出去吧。”
转眼间,这偌大的堂屋里就只剩了他二人。
“兰时,我今日带你来此地,是想告诉你,自事发之日起我就从未想过独善其身,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不过徒增恐惧,所以我来做。”傅行简微微仰首饮尽了杯中茶水,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
“可我不能保证每一个选择都是对的, 也许突然某一天,在某个决定之后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但我们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傅行简看向他淡淡一笑,谢暄不知为何却在这个笑里品出了一丝苦涩,“所以你要相信我,我会竭尽全力让你活下去。”
他微顿,“还有我自己。”
谢暄愣了愣,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其实已经品出了傅行简带他来此地的意图,他是想让自己亲眼看看,他并没有敷衍了事,更没打算独善其身,在母亲墓前,他说自己与她说了许多许多话,大抵也是这些。
谢暄的确心感震撼,他不安地低下头,在桌下胡乱捏着手指,打开了一直紧抿的唇线,低声道,
“我信,所以我先前的承诺也都是真心的。”
话音刚落,院内挺拔的那棵桐树忽然飒飒地响起来,鲜绿柔软的新叶相互拍打着,转瞬间如蛛丝的雨线交织而下,在干燥的石板上腾起一阵小小的尘雾。
这一瞬间,特有的潮湿气味从未关的大门那儿扑面而来,谢暄下意识地轻轻吸气,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
目光同时从雨幕中收回,相撞的一刹那,谢暄在傅行简的眼中看到了一层如翳般的惘然,但也仅仅是一刹那,他又在他眉眼间看到了熟悉的,仿若化不开的薄霜。
“所以,你为什么要留下江由的尸块。”眼角似乎有些烫,谢暄移开目光,将话题重新扯回正事。
“我要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才能知道是被谁灭的口。”傅行简的眉心习惯地微蹙,沉沉道,“但我本以为灭口之人就是在木簪里留下那两句诗的人,但现在看来不是。”
“什么?”已经送到嘴边的茶汤荡出了不小的幅度,谢暄已顾不上被打湿的衣袖,倾身向前,愕然道,
“到底是有几个人要害我啊?”
第45章
“并不是害你。”傅行简接下来的话让谢暄更是陷入了茫然,“这个人是在救你。”
“可他害了江由……”话还有一半在舌尖上滚着,谢暄慌忙截住,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里,闪起顿悟的微光,“因为江由是被人用来害我,所以此人直接将其灭口,绝了他们这条路,那你可查验出什么?”
“这个用毒之人是顶尖的高手,或许在医术上也颇有造诣。”傅行简目露些许挫败,“长寻尝试了多日,也只能看得出此药一旦作用于人身便快速化解,不仅溶人血肉,药性更会自行抵消,不给后人留查验的机会。”
一说起案情,傅行简便不再寡言,“但也是被人驱赶那晚,我借江由下葬之机回到义庄那一刻,才确认了毒杀江由的另有其人。”
谢暄微微吸气,他只知道那日睡得极沉,醒来时人已经回到潞王府,不过又是有惊无险的一天,却不知那晚傅行简竟奔波至此。
“你怎么敢回去的,他们那晚还用了重弩和骑兵,要是杀你可怎么办。”谢暄抬起头,微蹙的眉心下,明镜般澄澈的眼里满是焦虑,“太危险了!”
“你就不问问我在义庄遇到了谁吗?”傅行简薄薄的眼睑微抬,眼底如无波的潭水一般平静地看着自己,谢暄心头一悸,呆呆地重复了一句,“遇到了谁?”
“佟昭正,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傅行简道,“他们似乎也在追查江由的死因。”
“什么?!”谢暄不消思索便失声低呼,“是……高似?!”
锦衣卫和东厂单独出现都不一定会是他,但同时出现,必是高似无疑。
谢暄已然是坐不住了,脚底像踩了烙铁一般来回踱步,仿佛这样才稍稍缓解一下心头的震惊。
“高似,怎会是高似,他一个太监,能坐到如今位置已是顶天的权势,他害我做什么?”
“当然不会是高似,他背后必然有指使之人。”傅行简道。
“我原就想着不该是皇上,可能指使高似的除了皇上还能有谁?”谢暄面色苍白,惴惴不安道,“他们一定是预备好了什么栽赃我的东西,我一旦出现在义庄,锦衣卫和东厂,这双利爪便会同时出现,将莫须有的罪名钉得死死!”
“除了皇上还有很多人。”似乎是被谢暄转得头晕,傅行简将谢暄拉在椅子上后才道,“皇上自去年起身子就常有不适,太医院会诊多次却成效不大,而此刻却恰好出现了静逸真人,一丸金丹立刻解了皇上病痛,但金丹解的是痛,亏的是却是精气,这样积年累月下来……”
傅行简不说谢暄也知道,最后借的是阳寿,但他不禁奇道,“你也知道那金丹是害人的?”
“也?”傅行简立刻抓住了谢暄口中这个不该出现的字,“你知道?”
“我……”谢暄暗道坏了,嘴太快了没细想,忙描补道,“起火那日我不是进宫去求皇上,其实恰巧遇着皇上正在散药,那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暄倒抽一口冷气,忽然道,“我听说后来皇上散药除了高似和静逸真人再不许其他人接近,想必状况是愈发骇人的,那高似为何不提醒皇上,反倒助那个静逸真人呢。”
“高似何等通透,他如今滔天的权势仰仗的就是皇上。”傅行简沉声却轻道,“可是,若皇上不在了呢,新君还容得下他吗?”
谢暄刚刚才平复一点的心瞬间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得狂跳起来,他一把捂上傅行简的嘴,“你疯了!就算没别人这种话又岂是能说出口的!”
谢暄觉着自己也失心疯了,竟在傅行简眼中看出些许笑意,不由地有些来气,“傅意深,谨言慎行吧!”
“这正是我方才所说,为何能够驱使高似的人有很多,每一位皇子,以及他身后的外戚,都能让他为了保住如今这个地位而攀附卖命。但高似毕竟是高似,他定然不是谁都会答应的,所选中的那个人必然是心目中无可替代的储君。”
“所以无论那个人是谁,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我。”
谢暄神情猛然一滞,似乎后知后觉地才恍然悟到自己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无论是谁。
这四个字就这么血淋淋地摆在谢暄的面前,他的兄长,他的侄儿,这些本该是至亲之人,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要他的命。
谢暄从前就常会想,也许他本就不该降生于世,时间、身份,哪一样都是如此不合时宜,于这一刻,更甚。
可他已经如此努力地告诉所有人,他不想做皇帝,他对那个位置根本就毫无欲望,怎么就没人信呢?
谢暄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在他的面前只有一壶茶,倒一杯然后喝掉,似乎是唯一可以掩饰内心惶恐戚然的动作。
再次执杯的手背上蓦然温热,继而有些发烫,谢暄似乎是吓了一跳,蓦然抽回的手带倒了茶杯,茶汤洒在桌上,小小的一滩。
谢暄悄悄在腿上蹭了蹭手背,想驱赶掉方才被覆盖的触感,原来不是傅行简的掌心太烫,而是自己的手太过冰凉。
今天的傅行简虽仍常常是那副自己熟悉的模样,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体贴,看来今天的自己的确是有些可怜,连他都心生了同情。
“其实我本不必自怨自艾。”谢暄缓口气,指着自己笑着,“我出身贵重,从父皇驾崩起每一步都看似绝境,却又总有人相护。我的兄弟都死了,就连皇兄他也是吃了诸多苦头才当上了这皇帝,哪里像我这般命好,真真儿是一天苦都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