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正说得开心,许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许慕然在干嘛?去村头杂货铺买瓶料酒,家里料酒用没了。”
  “好,知道了。”她站起身来,跟爷爷说了一声,便准备出门,又被母亲叫住:“多穿点,穿上你奶奶的那件花袄!”
  母上之命,不得不从。
  许慕然跟大红花袄大眼瞪小眼,最终一声不吭地穿上了它。
  最终效果还是有些滑稽的:她到全身镜前照了照,成功地没认出来土里土气的自己。
  十月份的乡下稍显冷清,就算是穿了花袄,也稍有些不太够用,只好抱紧胳膊,将自己缩得再小一点。
  问了几个人后,她才找到母亲所说的那家杂货铺。门口有块小到不能再小的招牌,不知道多少年前上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大半,上面歪歪斜斜地刻了“强新杂货”四个大字。
  她踌躇了一下,走进门去:“有人吗?”
  过了半晌,才有人从屋里出来,深深的法令纹彰显出她的年纪:“有,要什么?”
  “要料酒,”许慕然担心地环顾四周,“有吗?”
  她这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布满斑点的晦暗墙壁,下层落满灰的玻璃货架,以及眼前的人,总让她觉得瘆得慌。
  明明看上去挺年轻,却像是历尽了世间沧桑;她周身散发出的气质与外貌并不相符,仿佛是老妪垂垂老矣的灵魂被装进了一张新的皮囊,一双眼毫无生气,黯淡得吓人。
  “有,”对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转身去货架上取下许慕然要的东西递给她:“三块五。”
  “这么便宜?”许慕然嘟囔一声,摸出五块纸币递给她:“我们那都要十几块一瓶。”
  女人笑了笑:“小地方东西都卖得便宜,不然哪有人买。看你脸生,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个村的?”
  许慕然一时无语,低头望了望身上的棉袄,说:“不在村里,我是海城的。”
  她正等着女人给她递零钱,却看见对方的神情忽然变了,不管不顾地拉住她的袖子,黯淡的眼睛突然亮得慑人:“你不是附近村里的?你是海城人?真的?”
  许慕然摸不清情况,只支支吾吾地点头:“是、是啊,怎么了……”
  女人刚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炸雷似的吼声便在店门口响了起来:“你干嘛呢?!”
  许慕然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身去,看清来人后,弱弱地叫了一声:“小玉哥?”
  见是许慕然,王小玉扯开几分假到不行的笑模样:“许家闺女啊,过来干啥啊?”
  她提了提手中的东西,展示给对方看:“家里没料酒了,过来买点。”
  “哦,那你买完了就赶紧回去吧,家里人肯定着急等你吃饭,快快,回去吧!”
  料酒都没有,上哪做饭去……
  看了看对方紧绷着的唇,她知趣地没把这句话说出来:“那我先回去了啊,哥。”
  “好,快回去吧。”对方语气中的急切,简直给她一种正在下逐客令的错觉:不就是过来买瓶料酒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向外走,王小玉向里走,两人错身的刹那,她在他背后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柜台后的女人。
  只此一眼,多年以后她仍然牢记。
  昏暗的房间里,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睫毛低低地垂下,有滴泪在眼角一闪而逝。
  第29章 真029
  许慕然疑虑重重地回了家,将料酒放到厨房后便跑到一边沉思。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那难捱的无言中走掉的,两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刺得她如芒在背,现在想来,用一个词形容那时最为合适:落荒而逃。
  她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究竟是什么,能让王小玉这么上心,连村里人最看重的邻里面子都不顾了,如同催命鬼一般赶她离开?
  吓得她离开的时候连零钱都忘了拿。
  许慕然想了又想,实在没忍住,偷偷叫住正在切菜的母亲,将刚刚见到的事跟她说了一通,母亲蹙了蹙眉,疑道:“还有这事?”
  她点点头:“真的。”
  母亲“哦”了声,手起刀下,将案板上的芹菜干净利落地斩了首:“兴许人家小夫妻吵架了呢,人家家里的事,咱不知道就少管。把筷子摆了去,一会该吃饭了。”
  这……这也是有可能的。
  许慕然乖乖地将筷子在餐桌上摆好,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杂货铺里今天诵的是哪一本。
  热腾腾的菜肴被摆上了餐桌,家里人举起手中的玻璃杯,随着几声轻轻的脆响,杯中的绯色液体被一饮而尽:“节日快乐!”
  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在一起的气氛。许慕然啃着奶奶夹给自己的鸡腿,听着父亲跟爷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边吃边掰扯着西家邻居东家地,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午饭刚刚吃到一半,家门突然被推开:“许二子回来了?”
  众人皆放了筷子,许慕然眼尖,认出了跟在来客背后的大姑娘,叫道:“宋昕姐!”
  许爸爸这才反应过来:“宋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许宋两家本是邻居,宋家早已经举家搬迁了,两家碰面的机会渐渐少了,平时会不时打个电话相互问候,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又不过年又不走亲戚的时间点碰上。
  许慕然早已经离开餐桌,跟宋昕亲密地说起了悄悄话。
  在她被接到海城上小学之前,一天中几乎大半的时间都跟在宋昕屁股后头,随着她到这家讨一块糖糕,那家折一枝桃花,于她而言,宋昕就是她童年时候的神。
  宋昕比许慕然大五岁,早已经参加工作,言谈举止上都比她成熟稳重许多,在跟她玩闹的时候,许慕然却依然能找到小时候的感觉:“姐,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不错,”宋昕嘴角含着笑,替她将碎发挽到耳后:“你呢?”
  “我也不错,”许慕然说,“我今年毕业,刚上班,现在一个人住在海城市区。”
  “听他们说过,”宋昕称赞她一句:“你很厉害。”
  “也没有啦,”许慕然低下头,嘿嘿一笑,“一般一般。”
  宋昕望了一眼餐桌上正在寒暄的人,悄声对许慕然说:“跟你说个事,原来想到时候再联系你的,今天正好碰上了,就现在跟你说了。”
  “什么?”
  她笑笑:“我要结婚了,你能不能来当我的伴娘?”
  “天哪——”许慕然惊呼一声:“谁这么幸运啊?”
  “我大学同学,到时候一起出来吃个饭吧,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就答应我嘛然然,好不好?”
  她满口答应下来:“好好好,肯定去!”
  宋家这回突然回来,一是为了村里分地,二是为了修缮宗祠。
  许慕然对祠堂没有什么好感,小时候她曾经误入过一次,被奶奶揪回来打了手板,说是女孩子不能随便进祠堂,会影响祖宗们保下的运道。
  那时候她懵懵懂懂,长大后每每回想便是一肚子气。
  现在想想,都是扯淡。
  女孩子就不能进宗祠了么,凭什么从出生起,她们就要偏低那些男孩一等呢?
  她想着想着,忽然听见门帘响动的声音。回过神来,发现宋叔叔跟自家父亲已经从餐厅出来了。
  宋叔叔冲她笑笑,“然然,好久不见了,长成大姑娘了!”
  她嘴角一弯,“谢谢叔叔夸奖。”
  “听你爸说,你在家也没什么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上山看看祠堂?”
  不要。
  按照事物的“发展规律”,此时应该立马有人跳出来:“去吧去吧,难得回来一趟,出去放松放松怎么样?”
  “是吧闺女?”
  她欲哭无泪地望向父亲:“那我去换衣服。”
  走在高低不平的崎岖山路上,许慕然的内心是拒绝的。
  与其出来“放松”心情,她更愿意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沙发上看剧。
  她将手向袖子里缩了缩,恨不得直接幻影移形到达终点。反观身前的宋叔叔等人,一个个也是累得不轻。
  既然这么累,就不要出来了嘛……
  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宋叔叔摘了帽子,眯着眼远眺了一下:“走走走,加把劲,马上就到了!”
  五分钟后,一条崭新的青石板路赫然出现在眼前。而这条道路的尽头,便是已经在此矗立了几百年的宋氏宗祠。
  一般而言,宗祠讲究的是“一祠一姓”,顾名思义,只有本姓人才能进入,以及拥有在内祭拜宗族的资格。
  一行人已经进去了大半,位于后尾的宋昕仿佛看穿了许慕然的心思一般,转身冲她招手:“干嘛呀,进来吧?”
  “我进去……好么?”
  宋昕失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一栋房子而已。”
  近乎腐朽的木制结构已经被砖石加固,仅仅只是看着便能感受到它的坚固程度。内植几棵松树,想来是为了在皑皑寒冬时节,也能瞧见一抹沁人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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