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蔺稷自然清楚这点,话在此刻被接来。
他道,“和离书且放在令君处,待我夺得洛阳之后,或是途中不幸战死之际,由令君告知天下,你我早不是夫妇。”
“你也不必搬往他处,这丞相府,曾是你的封地行宫,从来都是你的。我率大军走后,阿母自去长史府同七妹作伴。来日南伐结束,我挥兵洛阳,届时我之家眷手足自会重归那处。而你,可以永远待在冀州城中。我会留足金银细软,侍卫兵甲,保你一世无忧。”
隋棠道了声“多谢”,却是去而又返。
这会,她平静了些,即便眼眶仍旧层层泛红,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望向他,看着十余日不见,瘦了一大圈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仿若比自己还哀戚愧疚,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面颊,“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觉得因我不能生养而与我和离心生愧疚?”
“不要愧疚,也不要苛责己身。其实我们走到这一步,于我未必不是好事。我虽然自小便不曾受到隋齐皇室的供养,但我到底姓隋,和当今天子一母同胞,我的生身之母尚在洛阳。我想,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未必能够安之若素地待在你身边,享受你之兵甲砍断我国王旗后,再加诸于我身上的荣光。但我又不能阻止你的脚步,阻止你为黎民驱霾亮日的脚步,我不能。”
“所以,我们今日散,还是有一点好的地方的。我想通这处便能走出殿宇来见你,望你也不要太自困。你就要出征,心境平最是紧要,不可累心结上战场。”
人在这席话后,离去再未回头。
徒留蔺稷捏着那封和离书,在门前久立。
【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无杂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想着我还在置气,不能让你带着心结上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来和你说开了,我不气了……】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朔康六年的时候,从洛阳出兵冀州,隋棠冒雨赶去台城送他,和他说的一番话。
想起这番话,他觉得一身血液都在沸腾,喉间的甜腥味气一层层翻涌上来。他差一点就要信了她说的种种在母国和他之间的拉扯,就要信了她于无尽伤心里真的得了这点好处,真的少伤心了一点……从她摘下生母赠送的手钏,将自己交付,谋权保己,喝药求子,她早已在隋齐皇朝和他之间,做出了明确的选择,根本不存在这点犹豫。
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安慰他。
恐他心神不定赴战场,恐战场刀剑无眼伤到他。
她说她没有福气,其实没有福气的是他才对。
他目光涣散地看着那封和离书,看着从口中吐出的鲜血喷溅在她娟秀的字迹上……
相比她不伤心,他更希望她活着。
他抹去唇角血迹,坐来案前,重阅已经安排好的留于冀州的人手,田地,产业,确保无有纰漏。
朔康十年三月初九,太仆令占卜,是日大吉。
最后一批南伐的五万兵甲,随蔺稷入驻鹳流湖,同已分批来此的十五万东谷军汇合。
开春日暖,蔺稷身子好转,玄衣铠甲跨马而行。回首时,姿容依旧,风流意气未减。然唯有近身送行的承明看得清楚,他频频回首,星眸落寞。
蔺稷也知道,不该落寞。
他们夫妻名分已除,他没有资格再在出征之际,要求她洗手作羹汤,再讨一个她绣的平安囊。
【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们这样的高门勋贵里,自然不缺财物。丈夫出征,衣衫、吃食也自然有人准备,无甚忧愁。若要显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门主母亲手给夫君熬个羹汤,缝件衣裳,爱在汤里,情在针脚里。但是,这些事我显然都做不来。】
彼时她双目染疾,看不到,做不了。
如今她双目亮如清泉,做好了,但也没有身份送出去了。
长馨殿的东侧间窗台下,案几上,一盏炖煮了一夜的汤膳还冒着热气,一个绣了好几日的荷包针脚上还残留着指尖血。
隋棠环顾空荡荡的殿宇,收起了荷包,一个人默默将膳食用了。
许是太久不曾好好饮食,这厢又用得太多,到最后,只觉胃中一阵翻绞,全吐了。
第61章 您有身孕了。
空荡荡的不止长馨殿, 整个丞相府都是空荡荡的。
一如蔺稷所言,他南伐后不会再回来,只会西进洛阳。是故百官集会殿的官员们或随他前往灌流湖, 或在长史府应卯。丞相府留下的人和物寥寥无几,在蔺稷离开的第三日, 都集于隋棠面前。
掌安全的崔芳和薛亭,掌医署的方赟和董真, 掌文教的承明和姜筠,另有淳于诩过来了一趟, 交来一把钥匙和一份账本。
这些人中, 方赟和董真都师出林群座下,承明和姜筠乃系姜灏一行,故而或多或少都知晓了此间种种;剩得崔芳和薛亭乃暗子营出身,从来只做事不多话。淳于诩更是从总|理司空府到总|理丞相府, 凡蔺稷不在,便是施令的第二张嘴。
这日, 集人于长馨殿,原也是淳于诩提出的。本在蔺稷出征那日,他就要来与隋棠过话, 然闻隋棠身子不适,便搁置了。只说等哪日殿下安好,千万记得召他。
三月风和日暖, 隋棠抱着沉甸甸的垂耳坐在前殿廊下, 有一搭没一搭给它顺毛。当日定居冀州, 蔺稷派人接来杨氏和蔺禾,顺带将她的衣物细软也一应带来,其中还有她指定要的垂耳和梅花鹿。
蔺稷说, “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猎便是。”
隋棠道,“你猎你的,但我就喜欢它俩。”
顺利挪了过来,梅花鹿前岁老死,剩得一只兔子。这些年垂耳被喂养得愈发圆胖,精神奕奕,开了笼子便往她处跃。
往昔蔺稷在,一入长馨殿,见它伏在隋棠腿上,或是蹭在她身畔、臂弯,便一把拎起它耳朵,丢给门外侍者。惹得垂耳龇牙咧嘴地咬过他一回,但明显不是他对手,遂而那厢之后,凡见男人进来,便一溜烟跑了。
蔺稷赞它“通人性,有眼色”,隋棠闻
来嗤之以鼻。
如今好了,没人与你争了。
隋棠撸着油亮顺滑的兔毛,垂眸与它微笑。
“闻殿下身子微恙,如今可是大安了?”淳于诩随隋棠来到前殿,一路边走边问。
隋棠抱着垂耳,侧首看了他一眼。
她没病没灾,那点“恙”全拜其人所赐。
心神被伤,躯体便产生病化。
从被告知不得生养的翌日,她就因上火致舌尖起泡,发了一场烧,本来两日已好。然整个人神思困顿,身体犯赖,便在榻上多留了数日。无奈又打起精神去与他作别,直到三日前他远征彻底离开她身边,她便愈发不思饮食,精神萎靡。
心病上心药,医者无用,她便也不曾传过医官。
但心药已无,她只能开了殿门自己走出来。
“淳于大人觉得,孤如何?”隋棠抬眸看艳光满天际,呼吸久违的空气。
空气里自有阳光的温暖,鲜花的香气,嫩柳的湿意,可惜她现在还感受不到。
只能感到心里空落落,后背冷冰冰。寒气从足底蔓延,如蛇缠绕周身,蛇口对着心脏吐信。
心一阵阵地疼。
她怕得要死。
人生还那样长。
“殿下,小心。”已到前殿门口,在此侯她的一行中,承明眼际手快,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人。
隋棠回首来时路,又看足下,平坦无石的一条路,她自己差点把自己绊倒。
“多谢,孤无碍。”她从承明手中抽回臂膀,入殿坐下。
都是她认识的人,都不用寒暄。
隋棠将他们一一扫过,果然他给她留的,少而精,皆为以一抵百的人才。尤是承明,隋棠最后望过他,甚至有些惊讶,他怎会不去南伐?
“殿下,这些东西您收好。”淳于诩将钥匙和账本奉上,“整个南伐期间,臣都在长史府,同州牧府处的蒙乔将军一道,坐镇冀州。您有任何事,都可以来寻臣。”
隋棠颔首,“有劳了。”
她在寝殿躺了三日,自觉不能如此消沉,便强迫自己出来,见见光,见见人,但如今只觉日光炫目,人影烦琐,整个人疲乏不堪,遂合了合眼道,“你们散了吧,各司其职便好。”
诸人散去,承明见她白里泛黄的面色,走得落后了两步。
“老师,您留一留。”隋棠用了口茶,撑起两分精神,冲他笑了笑。
“殿下有何事吩咐?”承明顿下脚步,转身望高位上的妇人,“您气色不好,还是先传医官瞧一瞧吧。”
说着,就要去将还不不曾走远的董真和方赟唤回来。
“不必,孤是有些不适,但非医者可能医,唯自愈。”隋棠撑起的精神又垮下,她半点没有与人说话的心思,双手捧着茶盏,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孤无事,老师也去忙吧。”
她想问承明什么来着?又觉得无甚可问。
“要不,臣陪殿下手谈一局,你不是一直手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