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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旁边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心惊胆战地出了一身汗。
  那傧相似没听到一般,漆黑的瞳仁冰凉,像是含了永世不化的冰川。
  爆竹声响起来,空中一阵雪屑似的红纸。
  一片纷乱当中,谁都没注意萧冉是什么时候站在门槛上的。
  只有那年纪不大的傧相回过头去,传过一片欢声笑语,与她对望。
  新娘子面白如纸,头上凤钗却金灿灿错落有致,一身大红色嫁衣衬着雪白的墙,从寂寥的天地中走来。
  萧冉没有带面纱,更没有执扇。
  众人回神,都被这一番变故惊呆了。
  还是青萍从背后小跑着过来塞给她一把扇子,小声说了几句,萧冉才态度十分散漫地接过来扇了两下。
  “诸位吃好喝好,一路走好。”她有气无力地跨过门槛,穿过人群,不像迎宾,倒像送葬。
  众人一声不吭,方才热烈的现场一片尴尬。
  萧冉不管他们,只自己走自己的路。
  她路过傧相,被微微堵住路的人拦下来。
  “我送你。”
  这一声很熟悉,似有还无地缠绕住萧冉,令她怔神。
  回过头,正对上那双面具下的眼垂下来。
  萧冉曾经很多次,在灯下、在夜里,怀着婉娩柔情小声说:“殿下的睫好浓密,像画了凤梢一样。”
  现在,这个傧相也有同样一双好眼睛。
  萧冉便默下来,想对他笑,却止不住一阵翻腾,好不容易把喉间的痒压下去。
  傧相在她身后,送她上轿。
  三十二人抬的轿不好上,傧相扶住她的胳膊,萧冉看见了那双手,又微微收回眼,不敢再张口。
  她坐进轿中,偌大的红仍令人逼仄。
  萧冉攥了攥手中的纸,靠在箱壁上,闻见一阵令人伤怀的幽香。
  这婚轿是无相师傅用凤凰木所制。
  凤凰木…
  萧冉的脸似一片阴云下的池水,随后便有噼里啪啦的雨珠打过来。
  她攥住扇面,很想止住眼泪,但痛苦摄住她,令她更觉得身体里的绞痛不可忍受。
  她不愿林忱来,但同时竟有一丝满足。
  那无力而不可控的未知像一只猛兽,叼住她软弱的咽喉。
  萧冉想,若林忱不来,她就把自己的骨血送给她,倘若她来了…倘若她来了…
  她该怎么办?
  究竟该不该放手一搏?
  昏沉间,耳边浮现出断不成章的几句话。
  “殿下,要是有一天我们能成婚,你要给我做什么样的婚车?”
  “我不懂这些,交给城外的无相师傅去做吧…不过,用凤凰木,同你比较相称。”
  第73章 纸人
  喜轿起行, 三十二个身材壮硕、打扮规整的轿夫一齐发出“嘿呀”的喝声,由半蹲的位置鼓起臂膀上的肌肉,稳稳地将轿辇抬起。
  随行的百姓及宾客扒着看, 碎碎杂杂的声音混在一块。
  “这轿辇能抬得稳,得有一手好功夫。”百姓中有人赞叹道。
  不知朝中事的少年人悄悄地拉着父亲衣角:“这么大的排场、这么足的面子, 肃王将来又有望登基为帝,萧常侍为何不愿嫁?”
  有挨得近的听见了, 嗤笑道:“有的人生来各特, 特别是这些女官, 把这世道的平衡都搅乱了。”
  那孩子的爹却笑了下,意味不明道:“文渊阁的规矩,入阁之女官不得行婚嫁之事,萧冉既为其首, 若不能以身作则, 这规矩以后就算是破了。再说肃王那边, 也未必就是真心诚意地迎娶…且等着看吧。”
  人群的扰攘被抛到身后, 三十多个傧相骑马随行。
  萧冉知道,林忱就在她身后。
  她看着手中上轿前被递过来的细竹筒, 读完了里边的话,掀帘向后望。
  澄澈的秋阳下,那么多人、那么多马, 她却一眼就能认出。
  林忱也瞧着她, 那么深那么深,专注得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星辰。
  萧冉又忍不住流泪了。
  她惯常是没有这样脆弱的,只是身上很疼, 呼吸很费力气, 难免带动得精神也不堪一击。
  她放下帘, 取出贴身准备好的丸药,细细地盯着。
  乌黑的一丸,服下后即刻毙命。
  像这样的药,她已经化成水服了很久,为的就是今日大婚之上,当着众人的面,当着文渊阁所有女官的面,表明恒久的忠贞——对不朽前路,无论是自己,还是殿下,或是任何人,都要为之退让。
  文渊阁不能出现叛徒,不能出现迟疑和柔弱。
  更不能因她而受辱。
  一旦她在王府毙命,林渊这个皇帝必然是做不成了。那些心有他念之人会将她的死归咎到王府身上,这一拖又是几个月,届时彭将军的军队回援,一切都平平稳稳的。
  萧冉的眼前有些昏沉,她把脑袋往箱壁上一撞,奋力打起精神,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事儿。
  也许坚持不了太久了…
  她的身体往下滑,身侧却传来勒马声,隔得还是有些远。
  “把这个送过去…对…方才府里的人…”
  萧冉撑着起身,青萍在轿外说:“姑娘,方才有个傧相让我把这个给你,说是府里的婆婆叫他给的。”
  是殿下吗?怎会冒险来同她说话?
  萧冉心里不甚清明,费了很大劲才从帘外接过那东西,结果却是一支柔润澄黄的桂花枝。
  她抚摸着柔柔的花瓣,想起林忱曾问她为何偏喜欢桂花。毕竟这花俗气不好看,香气又太浓烈,常常遭人嫌恶。
  究竟为什么呢?
  萧冉自己也不明白,她只不过觉得它用处多,做出来的糕点很甜蜜。
  那样繁多的花朵,每一朵都满载着生命。
  她握住花枝,知道林忱想告诉她什么。
  只求生,不求死。
  她们还要一起在漫天薄雾的秋日,寻一处宅子,养几个孩子,过快活惬意的日子。
  **
  作为王爷,林渊自然是不必上门迎亲的,他立在府门前,被繁复的礼服裹得喘不上气来。
  齐宴等人侍立他身侧,江月满独自倚在僻静地一处墙角,也不同文渊阁的女官扯什么交集。
  借着内急的由头,林渊拉着江言清避开人群,长长松了口气。
  “上次娶冯家的女儿,也不见有这么多人来凑热闹,不给她们发请帖,她们还腆着脸自己来,真是…”
  “王爷别恼。”江言清安抚道:“那些女流之辈霸占朝廷已久,即便是现在,各地仍有她们的残党,我们不好直接赶人。不过上京如今各处戒严,谅她们也不敢在大婚上闹事。”
  林渊瞅了他一眼,不敢说自己单纯只是觉得拥挤吵闹,两人又聊了一会便匆匆回去。
  前边,喜庆的大红色已遥遥在望,鼓着劲的唢呐也欢庆十足。
  齐宴恭恭敬敬地端候着,江月满也自旮旯处走出来。
  他们都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今日来不过是为了确保大婚不出任何乱子。
  江月满正拨开人群往外走,冷不防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撞了她一下,撞完了也不让路,就用短短的胳膊拦在她身前,笑得像朵花。
  “有事?”江月满瞥了她一眼,没把人立刻推开。
  小丫鬟叫她矮下身来,附耳说了几句话,说完还是喜笑颜开的。
  江月满蹲着,呆了好半晌,接着又毫无预兆地站起来,推开身前的人群便往外挤。
  人群中传来几声怒骂,瞧着是江清漪,又都不吱声了。
  齐宴正眯着眼等花轿,突然见江月满要走,不由急切地追上去,问:“江大人去哪?”
  人群很快把道给封死了。
  齐宴一边生气,一边觉得这人大概是孤僻发作,忍不了现场这许多人。
  不料江月满听见他的声音,竟回过头来。
  这一眼,仿佛潜伏在草丛里的蛇,又冷又毒地咬上齐宴的喉咙,令他错以为自己没法呼吸。
  许久之后,暖阳才重新照回他的身上。
  齐宴心里一哆嗦,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婚宴近在咫尺,这边他决计没法走开。
  揣着七上八下的心,齐宴陪同肃王迎来了喜轿落地。
  杂七杂八的仪式免了大半,各色乐器吹吹打打,喜轿静静地矗立,林渊跛着脚上前,清咳了一声:“萧姑娘。”
  没人应声。
  唢呐和鼓声都停了,人群也静了不少。
  三十几个傧相的马蹄声偶有踏动,静悄悄的花轿像是被隔绝,这样的静透出一种哀伤。
  若不是在晴天,大抵是很瘆人的。
  林渊满头冒汗,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出来。
  人群彻底静下来,三言两句的议论也压得很低。
  林渊向来承受不住站在众人中心,也难忍受别人的眼光,此刻竟想撒手不管,直接撂挑子不干。
  他往后退了两步,挨上齐宴又老又僵的手臂。
  “萧常侍,请下轿,这么多人等着,文渊阁的大人们也都来了,你这样是让她们难堪。”齐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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