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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林忱表情不动,眼中却似有几分冷嘲。
  “伤了又如何?总是忍耐,不见得这伤就会好得快些。不如放纵一时,死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青瓜给这番话搅得气愤,回身又在石凳上蹲下,抓着自己的脚踝晃荡,不肯去。
  林忱说:“我见你每天黄昏时在门坎儿上读书。”
  “那又怎的?我不能读吗?”
  “你去拿些酒来,权当学费,我可以教你。”
  **
  青瓜出门找酒,她先往尚食局去,然而差点给大棒子打发出来。
  人说每日供给饭食已是尽责,可不额外提供酒菜,若要,先按需交钱。
  她委屈地去找管瓜果运输的小六子,想找一些新鲜的青梅自己煮。可六子说来晚了,新鲜的青梅早就发给了各宫各室,还告诉开恩似的告诉她十三公主最爱吃冰浇青梅,那里必定有。
  青瓜当然不敢去要。
  她哭哭咧咧地跑回沉潜阁,心想自己果真没有读书的运气,这点小事都做不来,天大的机缘也是浪费。
  正蹲在门口哭得伤心,那送点心的又来了。
  “都说了,我家主子不见。”青瓜红着眼斥道:“还不快走!”
  青萍拎着篮子,笑道:“这是怎么了?今个心情不好?”
  青瓜不搭理她,只守在门口不许她进。
  真倒霉…真倒霉…
  都是从外边进来的,可读了书的就能去文渊阁做正经女官,自己就得在尚衣局里伺候人。
  越想越伤心,青瓜干脆坐在地上哭。
  青萍看着鼻头红红的小孩,不自觉道:“有什么伤心事不如说出来。”
  青瓜低泣道:“我想要青梅酒,一坛青梅酒,这过分吗?”
  湛蓝的天上投下来一块阴影。
  两个人同时抬头。
  “我给你,让我进去。”
  那阴影笼罩在两人上方,红色的官服在日光下晕出浓黑。
  青瓜停止哭泣,还以为碰到了神仙中人。
  **
  午后,青瓜就把酒坛子抱回来了。
  她红扑着脸,期待地等着林忱品尝。
  对面喝了一口,瞬时被酒呛到,咳个不停,迁动颈间伤口,白色的纱布渗出红来。
  “你从哪拿的?”林忱捂着脖子,问。
  青瓜心虚得要命,说:“自然是尚食局的。”
  林忱盯了她半晌,却没再问。
  青梅酒淡淡的香味飘出来,让人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林忱开始给她讲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
  小时候,平城冬天,徐夫人在门前生了一灶火,也是给她这样讲故事。
  徐夫人爱英雄,爱宝剑,爱跌宕起伏。
  可惜有起伏的都是故事,至于日子,都是一天天过下去、熬下去,才能有短短的精彩的一刻。
  为了这一刻,多少人穷尽心血。
  林忱又喝了一口酒,没再呛到。她端着碗,瞧碗沿上的碎缝,说:“你要读书,便不是再听故事,而要日日苦读,乏味无聊,可能坚持?”
  青瓜不假思索地点头:“再累没有洗衣累,再苦没有受人欺负苦!”
  林忱很浅地笑了下,说:“你还真敢争。”
  比自己强多了。
  她只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以为避世不争便能安稳一世。
  可其实都是幻想。
  即便她没遭遇这档子事,以后也会有背叛、侮辱、落魄与潦倒。
  她从前的余地太多,于是安居一隅。
  可现在不行,一切都需推倒重来,要做,便要坐到巅峰之位,才不枉费一番辛苦。
  林忱捧起碗,一饮而尽。
  “学成之后,你要替我办一件事,随后任你去留。”
  青瓜拍着胸脯保证:“别说一件,就是百件千件都行。”
  林忱听着她的话,醉在酒香中。
  她望着墙头开进来的繁复花草,默默想起同一个阳光绚烂的日子。
  是徐夫人去世前一年的夏天。
  “小忱。”她问:“你愿不愿意到上京去?”
  彼时林忱正坐在桌前,背对着她,把书翻得哗哗作响。
  “不去。”她毫不犹豫地说,把徐夫人剩半截的话给堵了回去。
  “…好吧。”徐夫人喝了口酒,嘟囔道:“我记着你以前还说,要去参加冠花出沐的祭典来着。”
  她口气有些讪讪,林忱不由得回头道:“小时候的事了,提起来做什么。”
  绚烈的光下,那人影淡淡地笑了下,便没再提。
  现在想起来,那是唯一一次,她主动提起来要去上京。
  林忱在昏沉中才想起一切细节。
  若是当时就来了,会不会,徐夫人不会黯然销魂?
  林忱一直知道她在暗中与某些人联系。
  但过往那些年,徐夫人从未要求过她,连烦恼的神态都不愿让她看见。
  她自己的梦自己做,不连带旁人。
  这梦想飘渺无痕,林忱甚至只能隐约摸到一半,但她现在想,她应该接替徐夫人。
  这几个月的沉默耗干了她的隐忍,回避无用,清静无为无用,最终得到的只有孤独。
  在孤独中死去,带给她彻骨的恐惧。
  林忱伏在桌上,石桌冰冷,脸上的热意却滚烫。
  青瓜唠叨的声音逐渐远去,恍惚间,一个影子来到面前。
  林忱心里挣扎着想起来,身体却无力。
  她醉了。
  “你怎么进来的?”她倚在石椅背上,断发向两侧延伸散去。
  萧冉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上去很想上前,但又不敢。
  “我想来看看你…”她面上浮出一个笑来,却有点僵,是明知干了坏事还想糊弄过去的轻薄。
  林忱眼神散乱了半天,才重新聚焦,她定定地看着,半晌吐出一个字。
  “滚。”
  这个字轻轻打在萧冉身上,瞬间让她一个趔趄,那笑痕也如池塘中的水,渐渐消下去,只留下温柔悲哀的余波。
  萧常侍也算出身高贵,平生从未让人这样呵斥过。
  她难免觉得难堪,摸摸脸皮,滚烫。
  “我就是想…”
  话还没说完,林忱便扯着嗓子叫青瓜。
  她脖颈本就有伤,话都不敢大声说,这一震,伤口都崩裂了。
  萧冉一僵,进退维谷。
  “我走、我走就是了。”她神色低落,唯唯后退。
  林忱看着那背影,心里的颤栗慢慢平息,许多委屈跟着泄露出来。
  她甩了甩头,却向一侧歪过去。
  外面,青萍等在门口,见自家小姐这么快就出来了,也很诧异,再一窥那脸色,比锅底都黑。
  “怎么…”她想问,萧冉却不想答,只捂了一下眼,匆匆向前走。
  青萍围前围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插话的机会。
  “姑娘、姑娘…你,你这簪子珍宝阁送回来了,方才我就想跟你说,进去带着说不定好说话呢。”
  她递过来一支流光溢彩的银簪,簪身流刻了如水花纹,簪头的狐狸眼睛上嵌着颗红宝石。
  萧冉摩挲着,忽然很想哭。
  **
  第二日,林忱醒来后头痛欲裂。
  回想昨日种种,都好像给蒙上了一层虚影。
  但…床旁案头的纸条上却有着分明的字迹。
  她一把抓过来细看,青瓜恰在此时入内。
  “欸?主子醒的好早!正好,我从藏馆把书都借回来了,没想到那的人还挺好说话…”
  她说了一半,忽瞧到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条。
  第22章 焰火
  萧冉待人惯常有两副面孔, 面上都是亲亲热热的,但一直放在心尖上的没两个,大多一转手就给买了。
  青瓜当然没能成为特例。
  纸条上清楚交代了她开门放人的罪行, 林忱醒来七天,一句话没和青瓜讲。
  十一岁的小姑娘没经过这样的冷待, 哭爹喊娘地表忠心,发誓以后绝无二心。
  “奴婢没用, 青梅酒实在难得, 我总不能让差事掉地上啊——”
  她说的实在是人之常情, 林忱冷了几天,想想的确无人可用。
  遂将此事揭过。
  青瓜开始念书,从《大学》念起,每天早上卯时就起亥时才歇, 夏日酷暑、冬日寒霜不能有一日停歇。
  她坚持了三个月, 人瘦了一大圈。
  但还是坚持着, 为了成为女官, 为了被人高看一眼。
  她常常望着自己名义上的主子、现实中的老师,纳闷为何对方只比自己大了两岁, 心中却填装了那么多的典故与诗文。
  甚至在自己读书时,她还在翻阅五花八门的杂书。
  那些《孙子兵法》、《瀛洲风俗志》、《易经解注》究竟有什么用?科举都考不着这个。
  她捧着自己的《大学》,遇到生涩处也不敢问, 怕老师嫌弃自己蠢笨。
  这样日复一日地苦熬, 终于还是把通篇都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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