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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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元又做梦了。
原本这五个月来,这样的梦已很少因为杜微生在床上是真的很能折腾人,她只要让自己足够地累,就能安然地睡过去。但今夜,不知为何,今夜明明已经很累了
她又跌入了那座深深的深渊。耳畔是呼啸的烈风,伴随着鹰隼一类鸟儿的尖锐啼鸣,在半空中回旋飘荡,却救她不起。她想呼喊,喊不出声,只看见话语变成了暗哑的气流。
她的父皇,曾被人评价是临朝渊默,尊严若神,此刻,也正张着那一双渊默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手在颤抖。手掌心是淋淋漓漓的鲜血。她的哥哥坐在一旁,搁一把剑在腿上,默默地、反复地擦拭着,连那布巾被剑刃割破了都恍然未觉。天空阴沉沉的,她已不记得是什么季节,只觉空旷的大殿里也跟着阴沉沉的,哥哥对她诱哄般道:可以了,允儿,你做得很好。太医他们都在里面了,若是父皇当真我们也该早作打算不是?
早作打算
过来,允儿。哥哥又对她笑,你今日做得好,哥哥有好东西要奖与你。
她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哥哥手下的黄嬷嬷将她送到了长安城北一处簇新的院落,她笑着道:哥哥又给我新屋子,真恨我没有分身术。
黄嬷嬷扶她进了房门,四名郎官已在内守候,看那黑衣银甲的服色,是哥哥身边的御前侍卫,各个身材精壮,铁靴长剑。她四处张望这房间,壁间悬着字画,架上燃着香炉,她内心颇是喜欢
颇是喜欢
她坠落得愈来愈深了。一直深到连那房间的摆设都看不清晰,但是有杂沓的乱糟糟的男人声音,带着汗湿的喘,咚,咚,咚,是坚实胸膛底下的心跳
是谁呢
她记不清楚,她的男人太多了。
可是她的身体很痛,像埋了炸药在里面,撕裂开了,还耀出半天的火光。她双手攥紧了不知道什么物事,却不能带给自己更多的力气,她想要站起来,站起来
可是心脏,她的心脏也很痛,几乎呼吸不上来
陛下,陛下!
是谁?是她从未在这梦里听见过的声音是谁,他为什么要叫她,他在叫她什么?
陛下!
允元蓦然睁开了眼睛。
全身已被冷汗湿透,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如纸的削瘦脸颊,那双幽黑的眼在黑暗中冷冷地一扫,便定在了杜微生的脸上。
她连声音都变得极冷,如一根尖细锋锐的针:你为何在此?
然则一开口,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立刻抿紧了唇。
杜微生好像全没有在意她的冷酷,只是端来了一盏茶水,双手奉到她面前,陛下,饮茶可以安神。
此刻,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目光如饿鬼扑人,但他却仍旧那么温柔,甚至甚至在他那垂眉缄默的神情中,她还看出了一丝怜悯
她突然抬袖将那一盏茶水整个打翻在地!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何来资格怜悯她?!
杜微生的神情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却抬头看着她,像很无辜,又很疼痛。她的心也跟着他这表情抽痛起来,就在她要转过身去时,他稍稍抬起身子,整个地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是那么宽阔,一瞬之间,就将她圈得严严实实,好像连那烛烟都惊扰不到了。
她闭上眼,很久,很久,才道:将朕的药拿来。
杜微生一怔。他并不知道皇帝说的药是什么,但他想大约总在樊尚恩带来的那些东西里头。于是他小心地起身,在桌案上的几个箱子里翻找着,间或回头看一眼允元
她的背影隐在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她好像比初见时又瘦了几分。
他最终找到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大红的塞,稍微晃一晃,里头的东西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倾倒出来一颗色泽乌黑的药丸,闻了一闻,有一股苦味,像茶叶似的。
他将那药丸递给允元,又端来了茶水。允元却看也不看他,径自吞了下去。
吞下药丸之后,她的神色终于混沌了一些,不再如片刻前那么锐利。垂下眼,她低声道:这是西南夷进贡的药物,性状似茶,但比茶更为酽烈她望着虚空,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朕无事了,你可以退下了。
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拿着药瓶,立在地心的模样有些尴尬,臣
允元看向他。
他苦笑:陛下今日,总是在赶臣走。
朕还没有问你,怎么敢擅闯进来。她的嘴角冷冷地勾了一勾,如有下回,死罪论处,明白?
他摸了摸鼻子。他看上去虽然无措,但却当真是不怕她的这让她惊异,甚至迷茫,无意识间五指攥紧了身侧的被褥,揉皱了,却发不出声音。
他趋前两步伸手扣住她下颌,急道:陛下!
她怔愣地看向他。
就在刚才,一瞬之间,她险些要咬掉了自己的舌头。因为药效袭了上来,她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只是需要什么凭依,将自己支撑住。
你知道吗,杜学士。她迷茫地道,朕让他们给高夫人用的药,和朕自己吃的药,是同一种她看着他,眼眸中盈盈然,像有泪水,却不曾坠落下来,你说,朕和她的病,会不会,也是同一种?杜学士?
杜微生最终没有回答她。
他想起了汝阳侯庆德,在那道奏表中的一句话。
臣父已逝,曾不能尽孝于万一;臣母犹在,思所以有报于寒泉。
她的哥哥,明明与她有着同一个父亲、同一个母亲,在奏表中听来,却那么地不自然。
坊间传言都说,当今皇帝陛下铁石心肠,弑杀了疼爱她的生父,毒疯了养育她的生母,逼走了教导她的长兄没有人会愚笨到在她面前提起此话,但那一封奏表若是公之于天下,又会引来多少人怜悯感叹废帝那一点柔仁的孝道?
杜微生这一晚上,都在思考这些事情。眼前的女人手腕毒辣,心机深沉,说她当真做过那些事也绝不奇怪。
但是她在服药之后,眼中流露出那一丝微渺的希冀的光,像黑暗来临前,她孤身肩住了夜色的最后一道门,从那背后漏出来的光。
他往前,稍稍靠近了她一点点,陛下。
她凝着他,竟有一些迟滞。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今晚,就让微臣陪着您吧,陛下。
她没有应答,也终于没有再赶他走。
六 失宠
密不透风的藏青袍服好像裹住了他所有的秘密。
第二日,杜微生侍奉皇帝起身。
皇帝昨晚竟歇在了画院,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士竟在皇帝御榻边陪了一夜这消息在宫墙内不胫而走,当允元离开画院之后,外头已将杜学士传说成了鸿运当头、天香国色、床上奇技淫巧、胯下巨柱擎天的人物。
杜微生还是一如往常,过了点卯时辰,才慢慢踱到翰林院去。
房内嗡嗡的议论之声在他跨入的一瞬间戛然而止。立刻有他不认识的脸孔凑上前,对着他道:杜学士来啦?您怎么还亲自来,今日没什么要紧事的,您坐着休息就行!一边又有人给他拉开太师椅,铺纸研墨,端茶倒水,不一而足。
林芳景在一旁看着,对他尴尬地笑笑:今时不同往日了嘛,子朔兄。
杜微生对他点点头。大概自己的身份,给这位同年也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他坐下来,又有人要与他套近乎,他只得道:陛下吩咐的起居注,在下还未录完,嗣后还要去一趟中书省的。
他说起话来,和和气气,一点也没有新晋红人的架子,倒叫院内同僚都怔了一怔。甚且对于自己竟然干扰他的工作而感到内疚:那我们就不叨扰了,不叨扰了,哈哈哈!
众人散去之后,却还是有一人留了下来。
此人一部花白胡子,拄着拐杖,面色凝重地道:起居注的事情,左有门下省起居郎,右有中书省起居舍人,天子玉言,何以轮到你去记述?
他是翰林院中资格最老的学士,名叫张钧冲,平素不太搭理人的,此刻却多话了。杜微生垂眸道:天子圣心,后生不敢揣摩。
张钧冲低低地哼了一声,年轻人,要晓得轻重,不该你揽的事情不要揽。
杜微生道:多谢张学士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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