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当年他从汴京离开,手中仅剩下夫人留下的最后一丁点幽兰松柏香。他觉得那是他与她之间的一点点羁绊,纵是不过渺如轻烟,他也不愿让它就此消散。
  北境多地物产丰富,兰草、松柏这些也都是常见之物,整军途中又恰逢遇见了个贩卖香料的商人。贺知煜采买了许多基础的原料,打算自己试着制着看。他又想起之前夫人说制香时缺了一味原料,想来该是个稀罕之物,又增买了不少名贵品种。
  他没有任何制香的知识与基础,这些风雅闲趣亦是他过去的二十多年生活中被要求不能涉足的部分,只能听那商人匆匆讲过,又自己要来几本书,比照着书中所载慢慢摸索。
  制香是个复杂的过程。
  需要选取底料,衡量份量,精细融合,最后掌控火候,细品其味。
  贺知煜既无底方也无经验,只能靠着一个最终想要配出何气味的目标,一次次从头来过。
  后来有些香料渐渐缺失,他无处可寻,又于空闲时寻到当地的山野百姓家中找到些更原始的材料,更是增加了制香的难度。
  所幸他并不着急,此事绵长安静,他常一边调配一边思考用兵布局之策,两者常常都有进益。
  两三年过去,他发觉自己已成了制香的高手,但不知为何就是调配不出和当年的幽兰松柏香一模一样的味道。
  突破是在最终一切尘埃落定,与金人签订合约的那天。
  他看着两方签订的合约,忽然有种不知为何拉扯了如此之久的感觉,似是十分没有必要。那合约上写的分明,两方牵扯无非都是些银两往来、地域划分、战俘分配之事,并无什么新鲜之处。
  他亦想起了他反反复复已配置了几年的香料,冥冥中觉得有些什么方向错了。
  回汴京的前一日,那夜军中欢腾一片,将士们把酒言欢,庆祝胜利,热闹非凡。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每个人都为可以归家而狂喜,从以往常常探讨的用兵之策、军中要务、岗哨换防,开始讨论起家中的夫人和走之前已呀呀学语的孩子。
  贺知煜为他们感到感慨以及欣慰。只是他便是全须全尾满载荣耀而归,没有变成哪条不知名的河边的无定之骨,却也再不能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的春闺梦里人。
  热闹过后,贺知煜独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强烈的孤寂之感袭来,他又开始配置起自己反反复复无法成功的幽兰松柏香。
  他脑中浮现出那看似不过平平无奇无甚新意,却让双方拉扯磨合了半年之久的合约。
  这一次,他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以及盛那幽兰松柏香的瓶子中仅存的一缕香气,去掉了所有稀罕的奇异原料和复杂的配比方子,只是用了核心的几味再加上基础的底料做并无太多难度的调制。
  他成功了。
  清冷的松柏木质气息中若有似无一点暗香,正是那经年难寻的气味。似雪后空谷寂静无声,又有芳草幽味暗生涌动。
  也是于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当年夫人那一句“缺了一味原料,暂时配不成了”不过是伤心之下的推脱之语。
  自己一直被这句话误导,以为其中定是有什么难寻的稀罕之物,才迟迟没有成功。
  原来是自己连最基础之事都未能做好。
  原来自己所谓的心悦对方,只是空中楼阁。同这香料一般,他只是喜欢这现成的味道,却从不知道这香料如何配得。
  非料难寻,是无解心。
  他想念夫人,却又不解夫人。不解她为何会弹复杂的古琴,不解她为何一定要经商,不解她到底在府中受了哪些苦楚,也不解她为何一定要留着那冠玉让他忧心。
  他渐渐想明白了其中一些,但也没有机会再全然了解了。
  贺知煜极为顺利地被王妈妈指定为李府的护院统领,他走进李府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些李笙笙的影子。
  没能进来之前,其实他日日都在想一件事:如何进来偷走夫人的和离书。
  那该死的和离书。
  只存在于旁人口中,他从未见过,但屡次对他形成了毁灭性打击的和离书。
  但贺知煜终于费尽心机进入府中之后,他却忽然有另一番感受。
  他恍然发现,李府和永安侯府截然不同。
  永安侯府十分讲究规矩,但李府中甚至有些散漫。
  按道理李笙笙在永安侯府中历练过几年,于管人管事上该是一把好手。
  但李府中的下人们
  似乎并没有受过严格的管理,没有极明确的规定哪个时辰该做何事,也没有要求下人们之间不许聊笑不许闲谈,但如此下来,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像他母亲担心的那般塌天大事,仍是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永安侯府里所有树木花草修剪齐整,每一处景都有章法讲究,但李府中的一切似乎全凭主人的喜好,却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里比永安侯府小得多,廊庭景致也未做到巧夺天工,不过却似一本暗暗记了些李笙笙习性的册子,他有心观察。
  原来她喜欢的府邸是这样的。
  “小伙子,看你像是外邦人,怎么想起跑到这盛京来了?”王妈妈带他熟悉院落,热心问道。竹安去取些东西,没有在。
  王妈妈是李府中的老人了,当年李笙笙刚到这边便请了她。当时她人到了这里,身边却也没有个得力之人,经过兰溪的举荐,才先请来了王妈妈。后来才渐渐采买了些下人,日渐人多了起来。
  王妈妈办事老练,人也热心,只是有时候话有些多。
  贺知煜跟着她穿过一片葱葱郁郁的幽庭,道:“家中夫人于几年前偶然走失,知煜听说她曾在盛京一带出现,故来寻找。”
  “你已婚配啊。”王妈妈有些失望。她见贺知煜高挺隽秀,武艺又好,看年纪该是已经结亲,却独自一人出来过活,心里猜测可能是没了夫人或者因为什么由头耽误了,生了些想给他说亲的心思,却没想到对方如此说,不太走心地问道:“唉,走失几年了呀?”
  “三年半了。”贺知煜回答。
  “那你也是个长情之人。”王妈妈听着时间已经很长了,又生了些好奇:“这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走失了呢?”
  贺知煜静静一笑,不愿细说:“说来话长了。”
  王妈妈却看了他一眼,有些同情:“唉,都是苦命人。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说不好。你如此长情,夫人却不在你身边,你还要如此苦苦找寻。可更多的时候,都是那男子薄情。像这李府的主人,李娘子,从前便是个命不好的,遇人不淑。”
  贺知煜顿了顿,问:“如何遇人不淑?”
  王妈妈嗤笑一声:“这种事,看结果便罢了。若是遇到了好人,她还用和离之后,孤身一人跑到这地方把这李记经营起来?连个得力的帮手都没有。”
  贺知煜垂下了眼帘,询问:“很难吧?”
  王妈妈理所当然:“肯定的呀。不过我们娘子是个能干之人,把这事业经营得如火如荼,从一间铺子开始一直做到如今的规模。府中之事她管得少些,有些是素月姑娘在管的。但许多也是她定了方向,其他人才好细化照办的。操心如此之多,怎能不难?”
  贺知煜没有说话。
  王妈妈见他不言语,以为他是不信,又道:“你不信啊?我可没有夸张。就说那一年,李记想要成为官府挂名的招牌,便是这一件事她便费了不少力。大盛这边女子要独立经商,需掌柜立女户。可那立女户需要的手续繁杂也就罢了,当时京兆尹府办这事情的官员也是个不做人的,看我们娘子长得漂亮,心里生了歹意,她跑了多少趟偏就耗着不肯办,言语多有调戏之处。可若是在众人面前曝光了他,我们娘子自己的名声也不保。娘子初来乍到,也不愿得罪人,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花了不少钱才办下来。”
  贺知煜可以想象此番情景,很是心疼,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仍是没有言语。
  王妈妈又道:“还有,这院子里本没有护院,也是有一回,一个生意上有竞争的老板看她做的风生水起,找了些人来寻麻烦,还好是那一日娘子同阿染看货去了,没有在。那老板着人把院里的许多东西砸了个稀烂,你看看,那边那个大水缸,就是被砸烂了后来又添的新的。再后来这院里才添了这么多护院。”
  她看贺知煜话不多,也不再等他回答,自顾自总结道:“虽不能全说是旁人的错,但若是家里男人做个人,没有同她和离,她该遇不到这些腌臜事。”
  贺知煜低着头,轻声应道:“嗯。”
  王妈妈看他似是兴致不高,转了话题:“你不是要寻夫人吗,怎的又跑来这里当护院了?”
  贺知煜:“一时没有找到,闲着也是无事,想找个安稳地方讨生活。”
  王妈妈看他穿着不凡,可听他言语又似是家中不富裕,安慰道:“那你来对地方了,咱们李娘子可是个大方的人。在这里好好干,多为咱们娘子分忧,有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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