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将剑扔掉的, 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胸口像被人挖了个窟窿, 空得难以忍受。
  他本以为自己不在意明鸢的。
  毕竟第一次见到她时,得知自己被某种强制契约束缚,和她的性命捆绑在一起,他就动了杀心。
  他恨她的存在,恨她的自由,更恨她总能轻易搅乱他的计划。
  后来,他从她身上发现了那枚家族令牌。
  那东西是他多年噩梦的来源,每一次看到它,他的仇恨都会更深一分。
  他们之间简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他甚至早早就做好了了结她的打算。
  可等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竟然觉得……难受。
  酸涩的情绪在心底蔓延,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安慰自己,可能只是因为明鸢陪了他几个月,习惯成自然,一朝消失难免不适应。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彻底忘记这个人。
  于是他继续照常生活,。
  每天清晨起床,习剑,吃饭,处理俗事,和从前明鸢没出现在他生命里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会在某个瞬间不自觉地喊出明鸢的名字,等反应过来时,喉咙里那一声叫喊已经变得扎人。
  在离开清溪那片让他不愿久留的乱葬岗,朝着京城来时,他也路过了很多城镇。
  这其中不缺繁华的。
  某日,他路过街边糖葫芦的小摊。熟悉的酸甜气味扑鼻而来时,他的脚步竟然不由自主停下。
  他买了一串,又下意识地回头:“你不是说想吃糖葫芦吗?我买到——”
  话出口的瞬间,后半句硬生生噎在喉咙里。
  明鸢已经不在了,怎么会回答?
  将那串糖葫芦拿在手里,他沉默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勇气自己吃下。
  还有赶路时沿途的野花。
  以前的他,这些花花草草。可明鸢却对这些五颜六色的小花喜欢得不行。
  她总喜欢在路上随手采花,拿不下的时候就塞到他手里,又或者往他的衣袖上别。
  那些色彩鲜艳的花瓣黏在身上,让他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可等明鸢走了以后,他又一次在路上看到遍地的色彩。
  那些地上零散飘落的花瓣总能轻易勾起他的某些回忆。
  刺眼的红、粉、紫像一个无声的提醒,告诉他曾经有人在这里欢笑过,撒娇过。而他只是呆呆地站着,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明鸢的存在似乎已经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甚至在某天,他整理自己的衣物时,无意间在包裹里翻出一件旧外袍。
  这是之前打斗时被剑划破袖口的那件,他本来准备丢掉,却在抖开衣服时发现,那被划破的地方已经被人仔细地缝补好了。
  上面的缝针稚嫩得一看就是初学者的手艺,歪歪扭扭不说,偏偏还多此一举地绣了个蹩脚的小笑脸。
  秋澄霁看着那个笑脸,沉默了很久。
  真丑。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块布料,感觉到补丁的线迹还有些微微凸起。
  那一瞬间,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难以忍受。
  他以为最难过的,应该是她消失的那一天。
  可后来他才明白,最难受的并不是那一天,而是意识到她再也不会出现的那些日子。
  每一天,每一个明天,都不会有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从那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穿着那件补过的外袍。
  哪怕洗了穿,穿了洗,袖口的补丁早已变得有些泛白发旧,他依然不舍得换掉。
  有时候他会在深夜里坐在煤油灯下,把外袍平铺在腿上,指腹一遍遍摩挲那个笑脸,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
  他后悔了。
  悔自己如此轻易便被心魔夺去了神智,悔自己没有更坚定一点抵抗对方……也悔那个将明鸢捅穿的他。
  被剑穿心是不是很痛?
  她那么爱美,离开时却满身血污,会不会很生气?
  秋澄霁原以为,他对明鸢的执念只是因为她的死太过突然,留在他生活中的痕迹一时间挥之不去。可是生活中种种下意识的改变,却让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感情。
  有时候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梦见那张熟悉的脸。梦里的明鸢亮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声音清脆地说我喜欢你。
  那双眼睛澄澈又直白,毫无保留地将她的情意洒向他。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为了让她说出这句话而存在。
  梦里,他没有回答她。梦外,他被惊醒时,床边早已是一片冷寂。
  秋澄霁木然地靠坐在床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胸口像被什么压住了一样闷得难受。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是被沙子堵住了一般。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终于在心里承认了一件事:
  他喜欢明鸢。
  因为明鸢是除了父母以外,第一个关心,第一个陪着他、说在意他的人。
  少女笨拙地接近他,而当时的他原以为这些都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闹剧。可当对方真的离开,他才发现,那些细碎的点滴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生活,连梦里也难以摆脱。
  然而,好不容易出现了在意自己的人,对方却死在了他的剑下。
  那一天,心魔趁虚而入,将他阴暗的情绪放大到极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下手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只记得明鸢倒在自己怀里,眼神一点点涣散,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身体逐渐冰冷,最终化作光点彻底消散的模样。
  也是自那天起,他的精神状态一落千丈。
  每次闭上眼,心魔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回荡,让他心绪难宁。
  他开始不要命地练功,日复一日地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哪怕每一剑都深入骨髓,他却从未停下。
  那些疼痛像是唯一能麻痹他的东西,能让他暂时忘记明鸢死在他怀中的样子。
  可越是压制,情绪却越难以控制。
  到了后来,心魔的声音愈发清晰,他也愈发无法自控。
  有一次,他甚至在练剑时,脑中浮现出明鸢倒下时的模样,手里的剑停不住地颤抖,最终一偏,竟直直地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冰冷的剑尖刺入胸膛的那一刻,秋澄霁倒吸了一口凉气,鲜血从伤口涌出,渗透了他的中衣。
  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却意外地让他感到某种快意。
  是这样吗?
  他想,那天的明鸢,也这么痛吗?
  她倒在他怀里时,是不是也如现在的他一般,痛到无法言喻?
  她会不会讨厌他讨厌到了骨子里,甚至永生永世都不愿意和他相见?
  可惜,他终究无法像她一样消散。
  因为体质特殊,不管伤得多重,他的那些伤口都会以常人百倍的速度愈合。
  他试过无数次,甚至比任何一次都狠,却始终无法如愿。
  每当剑伤愈合时,疼痛便化作沉甸甸的空虚压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某一天,当心魔再次复发,他的情绪彻底失控时,他又一次将剑对准了自己。
  血液从伤口涌出,他却仿佛毫无知觉。痛觉和混乱的情绪交织,让他无法分辨现实与幻觉。
  这种痛苦蔓延全身的感觉,让他愈发沉迷其中。
  就像是身体上痛苦,他的意识才能得到短暂的解脱一样。
  每到这个时候,秋澄霁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果疼痛能让他离当初的明鸢更近一点,那就再多些,再深些。
  就这样一路折磨着自己,他终于照着自己的原计划来到了京城。
  本以为这里也没什么不一样,可却在到了地方的第二日,他一直放在身上的小圆片却突然重新恢复了光泽。
  在发现圆片亮起来的时候,秋澄霁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无他,因为这圆片是他曾经在晋阳镇时,在明鸢身上留下过的定位法器。
  原本黯淡的圆片亮起,证明城中有她的气息。
  不管这气息究竟是什么,他都必须要寻来。
  *
  “为什么你……身上有她的气息。”
  秋澄霁盯着她,目光直直盯着她的眼瞧,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其它的情绪。
  他本以为,这京城中有着明鸢气息的东西,就是那个刚刚出土的盒子。
  可现在凑得近了,他竟是隐隐从面前这个陌生少女的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气息。
  明鸢咽了口唾沫。
  她硬着头皮对上秋澄霁的视线,同时努力控制着自己脸色的表情,好让自己不在对方面前露怯。
  这个“她”是谁?
  明鸢不知道,也不敢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还想挽救一下现在的局面,故意板着脸恶声恶气道:“但你如果再动手抢夺我的宝物,便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盒子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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