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忽地顿住,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小姐听她说得有趣,索性提裙子坐在美人靠上,“婶子有话直说,或是我来的时间短,不算家里人,讲不得真心话。”
  三太太使眼色让贴身丫鬟离开,将清芷刚给的羊角琉璃灯放石桌上,瞧四下无人,才悄悄回:“好侄媳妇,婶子不是那样的人,若和你不亲,今天能来呀,只是——有些话原是口里的,讲出来闹是非,可我又是个实心人,藏不住。”
  沉下一双伶俐水眸,兀自叹气,但凡一个人窥见到秘密,想说又拿捏着,便是此时的神态。
  徐小姐还年轻,何时见过这番以退为进,天真道:“若不是好话,我也不听了。”
  眼见要走,三太太话锋一转,“好媳妇,咱们不分彼此,那我就全招了,你可知书允之前的那位安家小姐!”
  徐小姐怔住,又点头,她当然晓得,听说俩人才成亲,安家便出事,才撒开手。
  三太太拿汗巾赶虫子,继续道:“天下皆在一个巧字,苏姨娘偏与那位安家小姐连相,刚进门时把我们吓了一跳,与三爷四爷一样,双胞胎似的。”
  瞧对面满眼惊恐,又不停拍她的手,“看你傻了啊,放心,她当然不是安家小姐,言谈举止差得得,只是模样像罢了。”
  徐小姐痴痴哦了声,也觉得自己失态,“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真那么像啊?又不是孪生,挺稀奇。”
  三太太点头,“对呀,相差无几,除眼下那颗痣不一样,完全看不出来,不过我们与安家小姐才见了两面,说不准,少奶奶好奇,不如去问书允,他最清楚。”
  忽地拿汗巾捂嘴,忙喊自己乱讲。
  “今日玩得太累,又喝了酒,跟你胡说八道,可别放在心上呀。”
  一壁起身,自己提灯,“少奶奶,晚上指不定要下雨,咱们也别待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讲。”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收回来。
  徐梦欢心里蒙上层灰,待回到屋,瞧红烛闪烁,暖色盈盈,却让她浑身发寒。
  屋外几声闷雷,雨顺势而下,一滴滴打上院内的芭蕉叶,又好像落到心尖。
  小楼听雨声,红烛昏罗帐。
  不过才嫁进晏家几日,受到夫君冷落不说,如今又多出个女子。
  本是已消散的过去,幽魂般冒出来,祖父也曾提醒过,可她不在意,为何在意呐,自己乃高高在上,贵中之贵的小姐,对方不过一个罪臣的女儿,不知在教坊司,还是当时就死了。
  貌美如花,家世又好,看上他,是对他们家的怜悯,怎会去顾及低贱之人。
  徐小姐太自信,完全料不到会有今日,仿若从云端跌入深渊,只不停念叨,原来安家小姐长得那副模样,书允一定喜欢。
  想来人家俩个又没恩断义绝之事,不过是朝堂变动,若从情字上讲,自己反倒属于后来者,排不上。
  心被狠狠抓着,泪眼朦胧中看得烛光恍惚,夜已深,晏书允仍不在。
  天天如此,睡下才能听到敲门响,或是醉醺醺倒在榻上,一夜无语。
  可又情不自禁往外瞧,理智与情感发生纠缠,一方面不想见他,一方面又忍不住探看。
  也许今夜只是个笑话,三太太素来爱玩笑,指不定吓唬她。
  知意端洗面水进来,她懒懒的,一番思虑将精神耗尽,躺在榻上叹息,“下去吧。”
  小丫头不明所以,方才还与苏姨娘玩得欢心,与三太太说几句话竟变成这样,心里七上八下。
  出门收拾干净,抬眼见月洞门外闪过黑影,摇摇晃晃,知是姑爷回来了。
  知意叹口气,不晓得新婚是不是都如此,成日里一堆应酬,反而冷落新娘子。
  晏书允今日尤其醉,雨绵绵下着,走两步,滑三步,差点倒入树下淤泥中。
  “姑爷慢点,地上滑。”
  晏书允垂眸,看对方慌张来扶,愣会儿,突然笑了。
  “你说的对,是该仔细。”话音未落,却加快脚步,知意只得在后面追,“姑爷说什么,看路啊。”
  “她等急了要哭,从小就爱哭,谁也哄不住,除了我。”
  言语温柔,知意只听到前半句,心情豁然开朗,对方终于晓得疼惜新娘子,果然小姐眼光不错。
  “姑爷放心,少奶奶今日去了六姨娘那里,现在困得睡了,你——慢点,别摔着自己是正经。”
  晏书允顿住脚步,伸手扶住栏杆,躬身喘气,“六姨娘,谁是六姨娘——”
  挑眼望过来,目光凛冽,在暗悠悠的夜里仿若利剑,吓得知意直发抖。
  “姑爷,六姨娘不就是六爷的,六房的姨娘——”
  “她有名有姓,姓苏,什么六房,六姨娘,你就这么不懂规矩!”
  手紧紧抓住栏杆,捏出一道道血痕,也浑然不觉。
  第38章 桃叶春渡 “别时容易见时难。”……
  他满脸阴郁, 让对面的小丫鬟不寒而栗,绞尽脑汁也不明白苏姨娘与六姨娘到底有多大区别,晏家不就只有一个姨娘。
  支吾半天, 不敢做声。
  满院小虫子乱叫,听得晏书允心烦意乱, 使劲一推, 走入屋中。
  知意欲扶又却步,抬眼见自家小姐迎出来,朝她摆摆手。
  晏书允已倒道榻上,醉得不省人事还喃喃念着:“姓苏, 叫什么——六姨娘。”
  徐梦欢呆站在榻边, 心头一紧, 强忍着怒火转身,用松花巾沾洗面水,替对方擦拭。
  即便要吵, 要闹, 也不想与一个酒醉之人。
  小心翼翼将外衣脱掉,手脚摆正, 方吩咐人端解酒茶,一勺勺往嘴里喂, 原不知伺候人竟如此辛苦,手忙脚乱, 直到后半夜。
  昏沉沉在榻边睡了,睁眼天已蒙蒙亮,看对方不再翻来覆去讲胡话,想来睡熟了。
  她瞧着他温润侧脸映在清晨薄光下,突然想起那日在花园中的惊鸿一瞥, 春风儒雅少年郎,满身兰麝扑人香。
  少女春心萌动,一眼便定下终身。
  不由得伸出手,落在他高挺的鼻梁,还没触上,对方却翻个身,吓得又收回来,心里小鹿乱撞。
  徐梦欢自顾自地笑了,也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还能笑出来,便是喜欢吧,喜欢到忘记所有,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天下第一臣的宝贝孙女也要猜测别人心思。
  说来说去,苏姨娘只是与安家小姐长得像,毕竟不是呀。
  人喝醉了,自然会乱讲话,等日子久了,她一直这样想,日久见人心,定能瞧出自己的好。
  富贵里娇养出来的女孩,自小便笑脸相迎,有种莫名的底气,不到黄河心不死。
  将毯子给对方盖好,手顺势滑过革带,上面叮铃铃一串,又是玉佩又是香囊,看着坠得慌,怪自己粗心,本该卸掉的,难怪对方睡不安稳,伸手去摘,忽地发现个鸡心荷包,月光下散落出几缕青丝,她好奇,索性挑开,却见两股乌发缠绕在一起。
  竟是结发之物,能与谁!那位阴魂不散的安小姐,时过境迁,对方都不知死活,居然还存着。
  紧紧攥住,恨不得立即撕成粉碎,或扔到火里烧净,沉到湖里淹了,沉默半晌又悄悄咬牙,放了回去。
  初来乍到,新婚燕尔,闹出去以后如何在晏家待,她的骄傲不允许,亦不愿意将隐私之事赤裸裸地摆到台面上。
  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兀自恼火三天,思来想去,终是敲开三太太的屋门。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打在油纸伞上,独来独往,连个丫鬟都没带,倒把三太太惊着,“哎呦,这样的天就过来了,也不怕冻坏。”
  裙摆沾满泥污,一劲冷得发抖,三太太忙唤丫鬟取衣服,又塞手炉过来,俩人坐到熏笼边。
  “少奶奶有什么事非要往外跑呀,打声招呼,等天晴我再过去。”
  瞧对方颔首低眉,神魂不在,三太太心领神会,将屋内丫鬟摒除,又倒上温酒,柔声问:“有话尽管说,早讲过了,觉得闷就来,我这人爱热闹,也逗趣。”
  徐小姐暗咬银牙,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脸颊发烫,开不得口。
  犹犹豫豫要起身,倒把三太太看得着急,试探道:“大少奶奶是不是还为那日的闲话,哎呀,别当回事!”
  一边拉她的手,“我也是玩笑而已,没别的意思,要为这个闷闷不乐,倒是我的不对了,谁愿意回家对着那不笑的娘子,闹得大少爷扫兴,你们才新婚——”
  新婚又如何,不成的总也不成,不高兴的总也不高兴,做什么都没有用。
  一句话敲到徐小姐心上,眼眶发热,拿汗巾子胡乱擦几下,“婶子不知我心里委屈,又不好找人说,想来想去,还是婶子能讲句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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