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船身轻晃,很快走上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小厮,至多不过十来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极其机灵,伸手给船家掏钱,另一位男子高大清梧,驻足在舱外,并未走近。
风吹起舱帘,露出一角翻飞,清芷余光瞧见他的绯色衣袍下坠着朵朵精致海棠,只肖一眼也知非富即贵。
即然没进来,肯定顾虑男女有别,知书达理,倒也让人放心。
本来她们在船舱内,那两人与船夫在外,井水不犯河水,谁知刚行驶没多久,正如船夫所言,轰隆隆一阵,天上便飘起雨。
从蒙蒙细雨到滂沱而下,不过眨眼功夫,翻江倒海,吹得船跌跌落落,让人心里直发紧。
幸亏船夫有经验,扯着嗓子喊:“客官莫怕,这样的天气我见多了,很快便能靠岸。”
一边还朝新上来的男子道:“公子还是进舱吧,虽说不至于出事,但这样的天气,雨水打到身上都湿透了,定会生病。”
小厮也在劝,又撑伞来遮上,雨太大,呼啦啦全往人身上浇,那伞不过做个样子,一会儿便被吹得七歪八扭,连着他也差点落入河中。
禁不住哎呦喊叫。
清芷起了怜悯之心,朝映寒使眼色,对方会意,掀开舱帘,清脆声音穿过风雨,“风雨太大,公子还请到里面躲一躲。”
雨打上水面,轰隆作响,一片嘈杂声中恍惚听到回应,两个丫鬟顺势将舱帘拉开,进来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刚站定,后面小厮便用干净手巾替他拍打身上的雨水。
男子也掏出手巾擦脸,撩袍子坐下,施礼道:“多谢小娘子,打扰了。”
声音极好听,又温柔,清芷点头,并不看他。
倒是一边的影莺瞧清楚面容,好一张俊俏的脸,猛地心里怦怦跳,不正是晏家六爷,霎时瞠目结舌。
晏云深笑着看了下小丫头,吩咐小厮拿出吃食,好让大家暖和暖和,也算做他的谢意。
打开包袱,取出食盒,里面放着各式菜品,桂花糖山芋、蜜汁藕,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软香糕,一盘盘香喷喷,甜腻腻,在潮湿又散发腥气的船舱中摆开,闻着便垂涎欲滴。
影莺将花糕递到清芷手中,趁机俯耳,“小姐,对面的是晏家六爷。”
清芷的手抖了抖,简直难以置信,晏家之前让五爷送,她拒绝了,如今又派六爷,还装作不小心遇到,处心积虑,难道对她还有什么不放心,非要跟着,若说担心路上有事,谁能信,自从提出和离,冷冷冰冰的态度还不够明显。
她是心里藏不住之人,随即沉下脸,把软香糕撂到丫鬟手中,“我不饿,你多吃点吧。”
影莺自然不敢吃,讪讪笑着。
晏云深秉持看破不说破的原则,兀自夹块糖山芋放嘴里,心情不错,虽然外面风雨飘摇,却能躲入小小的船舱中,拥有偏安一隅的温暖。
舱内无人说话,那风雨声便山呼海啸地涌了进来,清芷堵气,半闭起眼,佯装休息,船晃来晃去,两个小丫鬟便也困了,恹恹歪着,小厮打起哈气,已在半睡半醒之间,只有晏云深清醒,依然悠闲自得。
暗幽幽光打在脸上,显出层淡青壳色,人皆如罩着层冰,可对面女子的眉目却被衬得十分生动,眼窝深,睫毛长,白生生脸上一张樱桃口,像画上之人。
活脱脱幻化出句唐诗来,美人如月隔云端。
他原本就觉得她不太真实,那日在湖边瞧见,便像是嵌在如画风景里的一个影,花一落,水一动,必要消散了的。
还是罩着红盖头跳火盆的时候生龙活虎,倒不像同个人了,他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份闲心来琢磨她,大概平日公务太多,见的人又各怀心思,处处需小心周旋,如今难得困在狭小空间,外面山呼海啸,内心却安宁恬淡。
视线扫过她乌漆高耸的发间,一圈串珠牡丹纹金围髻上别无他物,只有枚玉凤簪。
他捡的那枚簪子,看着愈发眼熟。
忽地想起那年刚从翠萝寒出来,路过门口的梧桐树,从上面掉下个小女孩,不偏不倚正砸在自己身上,她乌发藏着的玉凤金簪锋利,借冲力划破腕部肌肤,鲜血淋漓,到现在还落有疤痕。
谁能料到却是她啊。
安祭酒家的小女儿,果然顽皮。
第5章 无处不飞花 “互通款曲,一梳定情。”……
桃叶渡并不长,已能远远瞧见对岸花红柳绿,船夫快挣到钱,心里欢快,“太阳出来了,真是贵人出门多风雨,总也会雨过天晴啊。”
影莺迷糊中发现小姐发髻被风吹乱,赶紧拿出杨木梳,清芷却挥挥手,自己将头发弄好,不想兴师动众,毕竟对面还坐着人。
晏云深随手挑开舱帘,目光放远,从潋滟水色上延伸,直到山间一片苍郁的木丛中,笑道:“绿藓青苔,苍崖翠壁,黄杨木长在此处,确实孤单了些。”
他讲得意味深长,勾起清芷的好奇心,早听说晏家公子皆有学问,尤其五爷与六爷更是登峰造极,晏云深十六岁便中了进士,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又高升户部侍郎,忍不住也朝外瞅了眼。
“不过我倒觉得黄杨木不冤,最起码有人欣赏,不至于托孤心而谁识。”
清芷更不明白,挑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幽深灼灼的眸子,连忙又收回来。
她想继续听,人家却不愿讲,等船靠岸,两人分开时才作揖,“多谢小娘子让我上船,后会有期。”
清芷担心对方到京都就职,岂不是一路,故意放冷声线,“我与公子以后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此乃桃叶渡口,送人去,迎人来,小娘子总还要回来的。”
简直疯话,她懒得理,转身看到影莺将木梳放入袖口,忽地顿了顿,原来是说黄杨木制梳,被闺阁喜爱,六一居士早写过1。
晏家六爷倒是有趣,可惜太爱卖弄学问,故作高深,她看他的官也做不大成。
晏云深晓得对方心思,刻意等人家走远,方才叫小厮去寻轿,还未离开,听船夫在渡口喊:“公子,公子!”
他问有何事,见对方手上卷着张纸,已被雨水打湿半边,“公子请看,好像是封信,我也不认得字,若没用就扔了,万一要紧,还需找到失主才是。”
晏云深伸手接过,打开瞅了眼,笑说多谢,从怀里掏出银子,“一点心意,收下吧。”
船夫乐得嘴裂开花,直说爷再回桃叶渡,千万坐自己的船,保证分文不收。
晏云深应声,一边用手巾擦纸上的雨水,虽是被水湿透,字迹仍清晰可见。
“吾儿务以大局为重,留在晏家,以观后效,切勿回京,慈父安睿儒。”
原来安家并不同意和离,这位小姐真胆大,擅作主张,晏云深将信叠好,不觉勾起唇角。
能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也知性情了。
可惜有主意是好事,莽撞却不该,到时后悔,断然无退路可循。
胆大之徒清芷与丫鬟们继续跋山涉水,十日后回到京都,累得人困马乏,终于踏上自家地界,心情晴朗,尤其是影莺与映寒年纪小,先掏钱买糖糕,喂饱肚子再往家走。
影莺吃得腮帮子鼓鼓,好奇道:“怪了,虽说咱们离开得急,赶不上去晏家接,现在也该有人来迎的嘛。”
映寒打着哈欠解释,“时辰太晚,兴许人等不到,走了也不一定,璐儿那厮又该扒皮了,平素里最会偷懒。”
只有清芷心里清楚,自己假传圣旨,先斩后奏,安家上下还不晓得呐,也是她仗着受宠,才敢姿意妄为,大不了跪几日祠堂,被爹爹训斥几天,总也能过去。
趁着天未黑,急匆匆走,不便从正门去,只从侧门入,谁知刚过巷口,远远瞧见成排手持利器的兵士,全副武装,肃然而立,夕阳西下,红霞落到银制铠甲上,仿若鲜血。
影莺心性急,不知发生何事,一股脑往前冲,被映寒扯住,两人回头看清芷,心里都没底。
无缘无故门外围士兵,预感不对,先躲到巷口的梧桐树下,左右有行人路过,她给映寒使眼色,对方会意,几步拦住一个带小娃的大娘,先取下一滴油金簪子,放到孩子手中才开口:“大娘住在附近吗?”
对方本来脸色并不好,直到看见金灿灿的首饰,笑意才绽放眉间,掏帕子擦汗,“我住在隔壁,小娘子有事?”
映寒点头,“我与小姐来这此地投亲,一路上耽搁久了,今天才到,却不知这家为何门口围着官兵呐。”
听到官兵两个字,大娘立刻紧张起来,一把将她拉到边上,悄声回:“哎哟哟,小娘子别这么大声,原来你们是这家亲戚啊!“伸手指向灰白的高墙,越发压下声,“怪你们来得不巧,安家出事了!就在前几天,突然冲进去好多官兵,说什么锦衣卫的人,直接就抄家,杀的杀,卖的卖,你可别傻乎乎往上凑。”
映寒一颗心直往下坠,脸色苍白,“大娘别胡说啊,安老爷一生清廉为官,前几年才升的国子监祭酒,怎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