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连两人互相见礼时,她也带着几分盛气凌人的不甘。
  在宿景明看来,就钟敏那个虚浮又沉重的步伐,显然是平日里没有下过什么功夫,根本不像是练家子该有的水平。
  再瞧她如此心性,想到刚才林间偶然听到的言语,宿景明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
  四人走进院门,宿景明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跪在院中央的人影。
  现下正值隆冬,近日天降大雪,屋檐地面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那面色如玉,眉目清朗的青年就只着了一件单薄青衣,脊背挺直地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雪已经没过了他的小腿,覆满了他的黑发。
  “这是怎么了!”宿玉成也看到了已经被冻得唇色发紫的钟庭雪。他十分震惊:“做什么要这样罚孩子?”
  钟怀显然是一时没想起这茬,现在被宿玉成看见,不免有些讪讪:“他办事出了岔子,我一气之下罚他长长记性。”
  “你好好说与孩子听就是了,如此惩戒未免太过。”宿玉成快步走过去,想扶起钟庭雪。
  可钟庭雪却婉拒了他的好意,只低声说道:“伯父不必担心,是我自愿领罚。雪中正适合锻体,父亲也是为我着想。”
  “我还需向伯父道歉。父亲原本信任我,命我保管今日要交由您的九转紫金丹。可我办事疏忽,竟不慎将药丸丢失一颗。还请伯父原谅庭雪的粗疏之失。”
  说罢,他俯身拜下。
  缀在最后的宿景明脚步一顿。
  宿玉成还在企图扶起钟庭雪。他转头责怪钟怀:“丢了就丢了,也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瞧把孩子冻成什么样了!”
  钟庭雪沉默不语。他随着宿玉成的力道直起了上身,但依然长跪不起。
  钟怀脸上闪过满意之色,他也快步走上前去,拉住宿玉成:“习武哪有不吃苦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静静观察的宿景明视线从心虚中带着几分得意的钟敏身上一滑而过。他长眉一挑,眼中飞快闪过讥诮之色。
  那边钟怀却已经硬拉着宿玉成往正殿方向走了:“大哥你别劝了。他是我最看重的大弟子,这惩罚是他该受的。我心里有数,不会罚坏了他。再退一步说我也是他爹,还能对他不好不成?”
  钟怀如此说,宿玉成便不好再强求了。毕竟当爹的教育儿子天经地义,每家的管教方式都不同。
  况且这既是钟怀的家事,又是崖山派的内务,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强行插手,削了二弟掌门人的面子。
  再者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兄弟性格有些固执古板,他现在要是坚持让对方中断这场惩戒,钟怀倒是也会听从,但一定也会在他离开之后,加倍惩罚庭雪。
  宿玉成无可奈何,又于心不忍,只能飞快地偷偷给钟庭雪渡了一些内力,然后瞪了钟怀一眼,一甩袖子,先一步走进屋子里去了。
  知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钟怀笑着摇摇头,示意钟敏替他前去招待。
  钟敏对为自己扛下了罪责的兄长视而不见,只喜滋滋地跟着宿玉成进了正殿。
  钟怀又严厉训斥了几句形容狼狈,乱糟糟赶回来的各方队伍,才上了台阶。
  他好似刚才的尴尬之事没有发生过一样,对跪在地上衣衫单薄,脸色雪白的钟庭雪没有任何表示,只转身招呼宿景明:“贤侄,别站着了,快进来喝杯热茶。”
  这是一个很鲜明的态度。钟怀在拿钟庭雪立威,他理所当然地揭过这茬,要所有人配合他粉饰太平。
  宿景明注意到驻守正殿的众多弟子眼底都暗暗藏有不服或同情之色,但大家畏惧地低着头,没有一人敢开口拂了钟怀的面子为钟庭雪求情。
  宿景明平日里对这位钟二叔也有所耳闻,知道他无论是武功,还是江湖地位,都是仅次于自己父亲之下的第一人。之前父亲闭关养伤时,他还代行过一段时间的武林盟主之职。
  江湖众人都说钟掌门性格庄重严肃,做事讲求规矩。父亲此前也多番叮嘱他来崖山派拜访时行事不可太过跳脱,惹得钟二叔不喜。
  盖因宿家山庄位北,而崖山派坐镇南方。
  江湖中世事难料,接下来他离开父亲独自在江南一带游历,其他都好说,只是如有突发|情况,家里一时鞭长莫及,他可能就要仰仗崖山派的照顾。
  可为了将来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情,就能对面前的不公之事视而不见吗?
  宿景明的视线从那如风中雪竹,梅间鹤影般笔直跪在地上,面色却难掩苍白疲倦的身影上一滑而过。
  再瞧瞧本应该被禁足,却在正堂上满不在乎吃着点心欢声笑语的钟敏。
  从今天短暂的接触中,宿景明察觉到钟掌门是个十分注重脸面,不喜他人反驳自己,在门派中积威甚重的人。
  所以他大致能明白父亲刚才为何放弃。父亲都妥协了,他身为一个来做客的晚辈更不宜插手此事。掺和进来不但会影响到他自己,甚至会反过来给钟庭雪招惹麻烦。
  可万事都有解决之道,端看行事之人如何取舍罢了。
  面对钟怀的热情招呼,宿景明微笑应是,抬步向前走去。
  大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
  他如钟怀一样目不斜视地从钟庭雪身边走过。可庭院内大风不断,他身上那件轻盈飘逸的翠云裘行走间在狂风中一扬,竟飘飘然落下,兜头罩住了跪在雪中的钟庭雪。
  钟庭雪一怔,他顶着那圈温暖厚实的长绒毛领抬头向前望去,但看到的只有少年步伐从容,步履不停,毫不在意径直向前走的背影。
  宿景明一路拾阶而上,显然毫无转身去拾捡自己华贵衣裳的打算。
  钟怀惊讶问道:“贤侄,你的衣服……”
  宿景明走完台阶在廊下站定,才漫不经心地朝那边望了一眼。
  他的视线从钟庭雪身上一点而过,微微皱眉:“沾了雪,脏了,便不要了罢。”
  说是沾了雪,但大家都看出他是嫌弃这衣服挨了别人的身。
  “啊?这……”钟怀面上露出吃惊和为难之色。他原有些怀疑这小子是在和自己对着干,可再看他这副漠不关心,暴殄天物的纨绔做派,又确实像是无意间的巧合。
  不等他再说什么,宿景明已经不以为意地笑着:“不过一件衣服,丢了也就丢了,二叔不必费心。进殿喝茶吧,我瞧我爹和钟师姐已经等急了。”
  说罢,他一撩锦袍,迈步进了大殿。
  在随之进殿前,钟怀又转头望了一眼,那碧丽辉煌,价值连城的翠云裘就静静逶迤在雪地之上,在暗沉沉的天色里也依然映着雪光,金翠炫丽,光华灿烂。
  翠云裘的料子极为娇贵,长时间浸在雪里,再想重新打理好就难了。
  可原主人都明确地将其弃之敝履,他此刻要是再坚持让人把它从钟庭雪身上捡了去,既显得他见钱眼开,低那黄口小儿一等,又显得他待养子刻薄,太过无情。
  钟怀只得作罢。但他也唤来一位弟子,低声吩咐他半个时辰后通知钟庭雪可以起身,改变了原本再罚跪三个时辰的打算。
  庭雪向来聪慧孝顺,相信他回去后会明白如何处置身上的那件翠云裘才算正确合宜。
  钟怀进了正殿,主客其乐融融。庭中又恢复一片寂静,唯有大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半晌,有一道微小的声音愤懑地说道:“一个败家子,有什么好神气的……”
  被罩在翠云裘之下,再无落雪沾衣,并用内力烘干了衣服和头发的钟庭雪垂下眼。他知道院里驻守的弟子是在为自己鸣不平,认为宿景明太过傲慢无礼。
  可是……
  他从膝前捡起了被掩埋在雪层之下的白玉珠。
  虽然只有惊鸿一瞥,但他看清宿师弟的翠云裘并不是传统的系带样式,而是直接松松披挂在肩上,再加之他仪态端雅,身姿挺拔,行走间便更有远胜于旁人的潇洒风姿。
  这玉珠大概是裘衣内部缀于他肩上的暗扣。看它尾端断口平滑的金线,显然不是无意松脱,而更像是人为用内力切断的。
  小小的一颗暖玉珠,在指尖触手生温,玉质莹润通透,洁白无瑕近乎与积雪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察觉,就如这轻易舍了华贵的翠云裘,却还暗藏起来的心意。
  轻盈又轻易地阻挡了外部寒意的裘衣上还残留着对方温暖的体温与浅淡的梅花香气,钟庭雪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和大殿窗口透出的柔暖烛光。
  他拢了拢头顶垂下来的大毛领,静静地握紧了那颗玉珠。
  “卡——好,太好了!”成导显而易见地激动不已。
  合作过多次的宴凉舟不必说,在这场重头戏里,他比较担心的是身为新人的沉游川会在一众资历深厚,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中被压制住,让画面失衡。
  但这小子交了一份远超满分的答案。要知道书中的描写是一回事,可演员怎样凭借自己的理解在现实世界中呈现出文字所构建的虚幻的风流意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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