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方妤刚刚躺下,潮湿冰凉的床榻,好像她的心一样, 坚硬和湿凉,可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很小的时候, 方平就已经离家,所以对他有一个相当模糊的印象,只记得是会哄她买糖吃的兄长;父亲整日研究着阵法,眼中根本就看不到她这个小女儿, 她自幼是跟着二姐方姝长大的。
  诺大的家族,她们却像是飘摇的浮萍一般,无人关心无人在乎, 姐妹二人,再加上一个不谙世事的老祖母, 相依为命。
  而方孜凡, 他不常回家, 但每一次回家都会让她觉得,好像这个小叔叔才是父亲一般。只不过, 她们的父亲每一次看到他, 都会充满敌意, 大发雷霆。
  可短短两年时间,风云骤变。父亲惨死于西北深渊,迫于压力,相依为命的姐姐只能顶替那个名额,家中便只剩下她与老祖母。
  前不久,有人在法阵外围,将方孜凡的尸体放置在那里, 她已经悲痛欲绝。
  心中早已想好,等二姐姐回来,便同她商议报仇之事。可左等右等,等来的不过是她的兄长,一个窝囊的兄长。
  她看着乔忆亭与曾有然感情好的不得了,自己的兄长却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心中对他的鄙夷更甚,同样的心中的嫉妒更甚。
  闪电裹挟着雷声,将方仪郡上空照得天光大亮,她被雷一惊,从榻上慢慢坐了起来,眼神空洞地朝着窗外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了,她索性披着衣裳起来,推开窗户看着眼前的瓢泼大雨。
  法阵虽能困住人,但却挡不住天灾,她看着越来越多的积水,雨滴在其上跳动,像是逃离,更像是怀抱。
  守夜的丫鬟听见响声,疾步穿过走廊,披着一身的寒气走过来询问,“家主,可是有事?”
  方妤这才将视线扯了回来,抬眸瞧了一眼,“无事,你先去休息吧。”
  丫鬟得令后,三两步退出她的视线,消失在大雨之中,她忽然间想起来昨晚方平的话。
  “祖母,我,我碎丹是可以重新结,我真的是因为想家才回来的。”
  房中灯火幢幢,明亮却沉重,祖母的房中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凉飕飕的,她以为是天气寒冷,曾经让下人们为其准备炭火,可都被祖母拒绝了。
  她趴在祖母的怀中,先是抬眸瞧了眼一直以来都相当和蔼的祖母。
  祖母的面容隐藏在烛火之下,倒让她第一次觉得有些鬼气,她知道这样形容不对,但处处都是冷冰冰的模样,让她也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倒是让祖母又将他揽紧了一些。
  她察觉出自己的小心思,急迫的想要转移注意力,她只好又将视线转到方平身上。那一副软蛋模样,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烦,“兄长,我想你并不是想家才回来的吧,是青玄山不要你了,对吧?”
  方平哭丧着的表情一下子僵住,像是被她的话抽干所有力气,竟然从椅子上滑落下去,眼神中的惊恐也已经掩盖不住,“你,你胡说!”
  她眼神微眯,从祖母中并不温暖的怀抱中爬了起来,将方才那一副小女儿的样子极力遮盖,换上家主威严的神情,“不若我飞书一封?”
  “别,好妹妹,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呢?”方平不顾在场仆人的眼光,手脚并用爬到老祖母的膝下,“你也不信吗,祖母?”
  “平儿,可总得知道,你变得修为全无的真正缘由。”
  老祖母脸上和蔼的笑容,让方平觉得自己恐怕选错了路,认命般跪坐在地,“对,青玄山不要我了。”
  因为,青玄山不需要无用之人,这是他的二师弟亲口跟他说的。
  “没有人要我了。”
  什么精进修为,什么走火入魔,全都是假的,碎丹是他自愿的。
  顾明怀仙逝后,掌门一位空缺出来,他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接任了代掌门。可是没有人告诉他,作为掌门就要立即赶赴西北深渊,与方家共同修补锁魂阵法。
  他是方家的人,更是青玄山的人,他都不知道此事,便更没有人知道,就连原本是候选人的乔忆亭都被蒙在鼓里,当年师尊下山也不过是对他们说云游而已。
  直到从外面传来一纸书信,要求他立即启程,他这才慌了神。他仅仅是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哪里能担此重任?他不想去,也不能去,虽然现在西北深渊中的人是他的二妹妹。
  “大师兄,如果青玄山没人去的话,法阵恐怕无法维持,那支无祁的精魄恐怕会冲破禁锢,为祸人间的。”
  方平抱着连翘,漫不经心的瞥了石凯一眼,“那师弟以为该让谁去呢?”
  “这事应当由大师兄做主,但一直以来都是掌门过去的,所以……”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方平冷哼一声,只觉得可笑,凭什么到头来牺牲的只有方家?
  石凯也毫不畏惧,摇着那把扇子,直言道:“你既然在掌门之位,就要行掌门职责。”
  “那我要是不去呢?”
  “那青玄山,就不需要你这贪生怕死之人来做掌门。”
  “可我现在就是掌门,你能奈我何?”
  他永远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时,石凯看向他的眼神,冷冰冰的,又像是淬了毒,就连说出的话都让人一激灵。
  他说:“你可以是掌门,也可以不是掌门,如果大师兄不想去,那就请你碎丹下山,永远不要踏入青玄山半步,青玄山不需要无用之人。”
  他还说:“如果大师兄下不去手,师弟我,可以代劳。”
  方平从那痛苦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方妤,又看了看稳如泰山的祖母,他垂眸将眼泪逼回去。
  “我是一个无用之人。”
  听到缘由后的方妤只觉怒火攻心,一个没忍住,抬脚踢向她的兄长,“你还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那是我……那是我二姐!”她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气,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也是你亲妹妹!你怎么忍心?”
  一直木讷的方平一下子推开眼前的妹妹,喝道:“我也是你兄长,你怎么就对我咄咄逼人,怎么就不为我着想一下?”
  “我差点就死在山上,又差点死在路上,回来后你们一句关心都没有!凭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家主之位,也本该是我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一道闪电乍现,这才将方妤的思绪渐渐拉回,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湿的。
  方平的话也像是一根刺,扎进她的心中,她胡乱地擦干横在脸上的泪水,握了握胸前的玉佩,声音沙哑着念叨,“姐姐,我该怎么办,我快支撑不住了。”
  回应她的只剩哗哗的雨声,好像也在连续不断地诉说着远方的思念。
  ***
  乔忆亭离开宴席之后,依然还沉浸在老妪最终的问题里,他整个人仍在怔愣之中,当年自己下山竟然引发了蝴蝶效应吗?
  原来自己在冥冥之中,竟然闯了这么大的祸,害死了这么多人吗?
  他就这样想了一路,也任由曾有然牵着他走了一路。
  “师兄,小心台阶。”
  他便高抬起腿来,迈过去。
  “小心门槛。”
  他的步子迈得更大,跨过门槛。
  曾有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身边的人,为他撑伞,将其拦在自己怀中,眼看已经进了屋内,他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几下,心中萌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想要引着他的六师兄,干一些别的事情。
  就这样想着,他的呼吸都乱了起来,视线也不自觉地盯着怔愣之人微张的嘴唇。
  可是机会总是转瞬而逝的,经过一个茶桌,即将到达床榻之时,乔忆亭忽然停住脚步,抬起眸子望着面前人。
  “怎么了?”曾有然开始心虚,开始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眼神说是盯着他,实际上根本不敢让视线与他的视线交汇。
  “你觉得,那个老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乔忆亭并没有发现面前少年那点小私心,只是细细品味老夫人说的话,觉得句句耐人寻味,好像还是有意在隐瞒着什么一样。
  “不知道,关于我的是真的,但关于其他的,就不一定了,师兄别再去想了,伤神。”
  听到这宽慰,乔忆亭扯出一抹笑来,暂时将这些复杂的因果关系封存起来。
  他拽出自己的手,越过曾有然,顺势倒在榻上,长舒一口气,心道:“不想了,再怎么分析也不会起死回生。”
  曾有然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也不敢再向前,只能在桌前坐了下来,点了熏香,他知道感受不到灵力运转,让乔忆亭异常疲惫。
  不多时,乔忆亭的鼻尖萦绕着松木香气,他细细一嗅,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蓦地想到什么一般,坐了起来,正对上桌前坐着的曾有然的视线。
  在缕缕松香的环绕下,在盏盏烛火的映衬下,显得他整个人都更加隽秀,当时的小小少年已经长成独当一面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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