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对着他母亲道:“臭婊子。你孩子的两条命,和你男人的眼睛,来选一个。”
  这是选择吗?
  分明是绝路。
  她最引以为傲的医术,用在亲手毁掉爱人的眼睛上。
  她手在抖,从医二十多年来,稳如泰山的手,在那一刻控制不住地抖。
  她曾宣誓,即使在面对威胁之下,也绝不会用自己的医术违反人道。
  可她没有选择。
  两条命,和两颗眼球,她没法去放弃自己的孩子。
  她的爱人,似乎是想要伸手抱住她安抚,可惜被绑着动弹不得,只能略带歉意地笑笑,跟她做口型: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他也害怕。
  被活生生剜掉眼睛,这辈子只能陷入长久的黑暗。他再也看不到爱人的脸,再也不会见到两个孩子长大是什么模样……
  他的妈妈在哭。
  她爱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都爱。但如果硬要说一个最的话,那绝对是眼睛无疑。
  那么好看的器官,承载着所有情感的地方,就这样要由她亲手毁掉。
  她在痛哭。
  视线是模糊的,手是抖的,怎么能做好手术呢。
  她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强硬地夺走自己所有情绪。
  她用镊子提起眼球表面的结膜组织,持着微型手术刀沿着角膜边缘,缓缓划开一道弧形切口。
  又用专业的眼球剜除器缓缓探入眼内,尖端抵达眼球与眼窝相连的部位,眼球与周围组织一点点分离。
  很疼,难以描述的痛苦。
  痛到即使理智上不想乱动,不想哀嚎惹她担心,却还是控制不住。
  他的头晃得很厉害,说不清流的是泪是血。
  那个浑身散发滔天臭气的男人拍了拍他们后背:“快,把你们老子头按住咯。再让他乱动,爷就把你们一家子手全他妈的剁了!”
  可能是大脑自我保护机制,也可能是那会儿确实年纪太小……沈逸忘了自己最后究竟是去了还是没去。
  但他记得,那天晚上从爸爸眼眶中落出来的,流不尽的血。
  沈皖捂着他的眼睛,颤抖着说:“别怕,会好的,会好的。”
  她当时也不过是几岁的孩子。
  爸爸似乎彻底晕死了过去,妈妈忙着帮他伤口消毒止血,沈皖在收拾脏了的床单地面……
  他当时干了什么?不记得了。
  自那天以后,妈妈就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
  很轻的一个刀片,她却不论怎么努力都举不起。
  她的信仰被玷污、摧毁。
  那群人带走的不仅仅是一双眼睛,更是他们的谋生手段、以及一个家庭的希望。
  妈妈苦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头:“本来还想着,攒够一些钱就带你们离开这里呢。是妈妈没用,让你们跟着我受罪。”
  爸爸妈妈似乎也变成灰色的了。
  只是和外面那些渣滓不同,并不是杂糅的灰,更像是乌压压的绝望。
  说过的,这地方是臭气熏天的渣滓聚集地。
  妈妈能不能拿起手术刀,那群畜生可不会管。
  在恶疾如此高发的地带,如果医生不愿治病,让其余“无辜者”怎么活?
  于是,有人给她跪下磕头,有人指责她太过自私,有人拿他和沈皖威胁……
  那个可怜的女人,似乎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乱世之中,丈夫是瞎子,孩子又都年幼。她面容姣好,手无缚鸡之力,会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有人作势要对沈皖下手,妈妈挡在她身前,颤抖:“不要欺负孩子,我来。”
  又是一个黑沉沉的夜。
  她终于疯了。
  她救过那么多人,这里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受过她的恩泽。
  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愿意帮她一下。
  每个人都是凶手。
  她终于背弃自己的信仰,在手术中直接割断了某个患者的咽喉。
  那个人是“无辜”的吗?不会,这片土地上怎么可能滋养出“无辜者”?
  她坐在血泊中,又哭又笑,她的瞎子丈夫紧紧抱住她,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角落里,沈皖握住他的手冰冷,一遍又一遍安慰:“会好的,会好的。”
  语言如此匮乏,干瘪。
  会好吗?他们都不知道。
  很久,久到尸体似乎都冷了,血液在地上凝固。
  他妈妈才伸出手,抱着他和沈皖哽咽道:
  “宝贝,妈妈做错了事,妈妈背弃了自己信仰。可你们不能走我的后路……永远,永远也不要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也永远不要对自己的同类做这样的事……”
  其实这话在现在看来,是在朝着另一个极端走。
  如果不是把她逼到极致,她怎么可能杀人。
  谁也不想这样,谁也没给过她机会。
  但当时只有几岁的孩子却是实打实被吓到了,哭着拼命点头。
  杀了人啊。
  这地方没什么律法,人死就死了,麻烦的是死者家属会来找事。
  她可以死,但两个孩子是她永远的软肋。
  她还想看着他们长大。
  于是,她用全身家当,这些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钱,本打算用作逃生的钱,全给了出去,为自己换了条生路。
  其实也不过是从一条死路移到另一条死路。
  算好消息吗,终于没人敢再来求着她治病了。
  他们都说,西街里一个瞎子娶了个疯子,还生了两个阴恻恻的小孩,一家子全是神经病。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好。
  他爸爸靠清理城市内垃圾赚钱,他妈妈用那双圆润巧妙的手做一些简单针线活……
  是的,在其他国家科技化发展如火如荼的时代,这里竟然还保留着最原始的手织。
  他和沈皖总会有一天长大,会好的,总会好的。
  可是有些人,可能生来命数就不太好。
  他的爸爸妈妈同时染病。
  初始阶段,是整个人开始发烧,浑身滚烫。
  他们都以为是普通感冒,沈皖忙着帮他们擦拭额头,他便跑出去买药。
  就这么意外的,又像是命中注定遇见个很干净的孩子。
  那是个女孩。看起来同沈皖差不多大,脸却较她圆润许多。身上穿件鹅黄色连衣裙,料子很好,看起很舒服。头发长长的披在腰间,上面还戴着钻石发饰。
  眼睛很干净,在太阳下亮晶晶的,跟她的发饰一样漂亮。
  那是某个研究员的女儿。
  很快便有穿着制服的大人来把她抱走,临了还颇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像是嫌弃他身上脏,驱苍蝇似的朝他挥手:“去去去,别来这块。”
  小时候的沈逸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不只有类似于老鼠窝的地方。
  同一座城市下,原来也可以有人活得像人。
  原来这么肮脏的地方,也有属于它的净土。
  处在阴影里太久,想向上攀爬几乎成了本能,他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念,总是想要更多,更多……
  也算是在他心底留了颗小小种子,他想逃,想加入实验室,想彻底逃离那块阴暗发臭的地方。
  他想,那样自己一定可以跟所有家人好好生活,他们都会获得自由。
  那天,药是买到了,他急匆匆赶回去,看着他们吞了下去,却似乎并没起什么作用。
  妈妈看着他们笑,很温柔,只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你们还这么小……怎么办啊?”
  “可是妈妈真的熬不下去了。”
  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病菌……不,在这样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可能就连是最普通的病毒都变异了好几回,谁也说不准哪个致命。
  沈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它的名字。
  曼滋米诺病毒。潜伏期极长,在当时没有任何治愈法子,和绝症一般无二。
  烧过之后,免疫系统全方位溃烂,身体会出现类似于腐坏的症状。
  是遗传病,隔了不知道几代亲,竟也就这么刚刚巧巧被他们碰上。
  爸妈相爱前本来就是病友,只是当时并没有查出什么异样,便理所当然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匆匆揭过。
  没想到这把看不见的刀悬在头顶二三十年,竟在他们最脆弱时砸下来,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把房门锁上,和两个孩子隔离开,就这么抱着对方,感受对方的身体长出脓疮,一点点腐烂,化作脓水。
  很疼,但或许是怕让孩子痛苦,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彼此抱得更紧了些。
  两个活生生的人,曾经有思想,真真切切活着的人,就这么没了生气,就这样彻底泯灭。
  她,他们,救死扶伤一辈子,临了,却没有人能来救救他们。
  爸妈死了。
  沈皖缩在角落,眼底不安和惶恐终于藏不住,她止不住崩溃大哭。
  沈逸握住她的手,像曾经她安慰自己那样,笨拙地说:“会好的,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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