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奚元也没再开口,就立在竹榻旁整理着凌乱的衣领……画面实在糟糕。
  晓羡鱼别开脸,白衣青年落在她的余光里,动作慢条斯理,不慌不忙,透着浑然天成的雅意。
  腕间铜钱手串有一搭没一搭地碰出轻响,细碎泠泠,错落融入指腹擦过衣物的沙沙声。
  晓羡鱼忽而一怔。
  隐隐间,有什么悄然从淡忘的记忆里翻浮而出。
  她被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勾着转过脸,看向青年苍白劲瘦的手腕,极细的一线赤色缠绕其间,十分晃眼。
  晓羡鱼有些挪不开眼,眸光追随着那忽上忽下的一线赤色,若有所思。再回过神时,发觉奚元正静悄悄瞧着自己。
  “怎么了?”他温声开口。
  晓羡鱼飞快地眨了眨眼,犹豫片刻,试着问:“倒霉鬼,我能不能看看你手上的红……铜钱?”
  第38章 铜钱 晓羡鱼就吃他这套。
  窗外刮起了风。
  落花纷飞入窗, 青年逆光垂着眸,神色有些晦暗。
  晓羡鱼见他不说话,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我瞧你这手串挺漂亮。”
  奚元盯着她半晌, 终于开口:“好啊。”
  那铜钱系在他的左手,他慢悠悠地将手递出, 悬于她面前。
  晓羡鱼凑近细瞧。苍白浮青的腕间红线轻缠, 色如浸血。极细的一丝, 穿了三枚铜钱, 系结处还缀着一粒漆黑小巧的晶石。
  这物件戴在他手上很是合适好看,鲜明颜色碰撞交织,透着些许靡艳意味。
  但那都是人衬的,而非物件不凡。晓羡鱼瞧来瞧去,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
  方才听到那几声铜钱撞音时,她猛地一恍惚, 想起来在盈山村寨的祭坛上, 诡异红线浮现时,扯动它时听见的声音。
  但那时听见的动静太碎了, 加上这样的碰音也并不独特。她不敢确定。
  晓羡鱼想了想, 上手捏起其中一枚铜钱, 翻来覆去细看。
  奚元也坦坦荡荡地任她端详, 没有阻止。
  晓羡鱼心中那点疑心悄然打消, 她道:“这不是人间流通的钱币。”
  “嗯。”奚元歪了下头, “这是巫川一个古老部族的占卜圣物。”
  巫川乃巫蛊之术发源地, 灵巫师遍地走, 虽然也分毒巫医巫,但在外人看来都一般邪性。巫川更是中州百姓口中不可踏足的避讳之地。
  晓羡鱼微感讶异:“这占卜圣物会戴在你手上,莫非你是巫川人?”
  “我并未去过巫川。”奚元道, “此物乃方才提及的那位故人所赠。”
  又送贴身礼物,又给起名的。
  “自己的来历一问三不知,这小物件的来历倒记得清楚。”晓羡鱼撇撇嘴,“她是你什么人?”
  奚元瞥她一眼:“是这世上唯一不视我为异类的人。”
  晓羡鱼沉默了。看起来倒霉鬼有一段相当沉重的过往,倒让她不好意思再探问下去了。
  然而有八卦憋着不是她的性格,她挣扎半天,到底直言了:“你喜欢她?”
  奚元笑了一下,对她有此一问并不意外。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腕间红线、铜钱。
  晓羡鱼还捏着其中一枚铜钱,二人指节相擦。她被他冰了一下,尾指下意识蜷了蜷。
  “这圣物曾占卜出我的命格,此生注定脱不出‘孤’之一字,无亲缘也无情爱。”奚元轻描淡写地道,“它……很准。”
  晓羡鱼一怔,心情略微复杂。
  这“很准”二字,他说得可真是云淡风轻。
  倒霉鬼看来受过不少苦,才成了如今这般惯爱隐忍的模样。晓羡鱼默默为他酸楚了片刻,忽然回味过来——他似乎是在委婉地回答她方才那一问。
  圣物占得很准,他这一生孤独至极,从不曾有过情爱牵扯。
  她收回了手,不解道:“既然如此,你还一直戴着它?”
  凡间那些半仙给人批这种命尚要忧心被砸摊子,他倒不嫌这圣物晦气,戴到入土都不离身。
  “戴习惯了。”奚元温和道。
  晓羡鱼静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生出新思路:“其实也无妨。圣物说的是你的‘此生’。你如今已是个死人,命早就到头了,它说的不作数了——”
  奚元听完她这番歪理,怔了怔,轻笑出声。
  晓羡鱼瞅着他。
  “原来如此么?”奚元识相地收起笑,正儿八经道,“小仙姑,受教了。”
  他长睫垂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是一惯的温声慢调,无端显得极认真、极专注。
  令人毫不怀疑,他真心将她的随口歪理奉为圭臬。
  晓羡鱼就吃他这套,心情不错地扬起嘴角。
  她瞧着对方殊无血色的面容,想起明天还要去密阁阅卷宗,多半带不了他——他本就虚弱,密阁又是霜天台要地,必然额外设了重重禁制,邪魔鬼怪难以踏入。
  “说真的,你状况究竟如何?”晓羡鱼正色起来,“霜天台可不是闹着玩的,天道意志在此护持,你若撑不住就同我说,没什么丢人的。”
  奚元安静片刻。他的眉目间透着点倦懒之色,掩唇轻咳几声,嗓音微哑地开口道:“小仙姑,并非我强撑,而是……”
  晓羡鱼困惑地看着他。
  “两番到此,令我发现一件事。”奚元顿了顿,“唯独在你身侧时,我才会好受些。”
  “这话是何意?”晓羡鱼诧异道。
  奚元:“此处的天道护持,似乎避开了你。”
  晓羡鱼愣了一下,琢磨着他的话。“你是说,在我周身附近时,霜天台对你的压制会变弱?”
  奚元“嗯”了一声。
  “……真的假的?”晓羡鱼狐疑地盯着他。可别是倒霉鬼为了跟在她身边瞎编的。
  奚元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似笑非笑道:“就像我身上的厄运人皆退避,也唯独影响不了你。”
  他俯身靠近,嗓音里带上了点不明显的蛊惑意味:“或许,是你太特殊呢?”
  寒凉如霜雪的气息擦过耳畔,倒令她耳根一热。晓羡鱼不动声色拉开点距离,嘀咕道:“我有什么特殊的?”
  奚元弯了弯唇,没回答。
  晓羡鱼虽然不明所以,但经他这么一提醒,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倒霉鬼的霉运唯独影响不了她,难不成……这霜天台的天道护持还真的也偏偏避开她?
  太古怪了。
  倘若奚元没在胡说八道,那么他只有在她身边,才有小小一隅栖身之处。
  但影响必然还是有的,奚元说的只是“好受些”,而不是离她近点儿就万事大吉了。看他恹恹容色便知。
  再说,明日去密阁确实不便带着他。
  那里头都是霜天台机要,沈疏意要是知道她偷偷带鬼入内,保管一剑给她个痛快。
  “可即便如此,我也很难时时带着你。”晓羡鱼有些为难。
  “分开个一天半日,倒不打紧的。”奚元慢悠悠道,“小仙姑,我没有这么虚。”
  晓羡鱼:“……”
  真是越来越无法和倒霉鬼愉快聊天了。
  奚元坚称自己行,晓羡鱼也不好再质疑他不行,只得依他。
  一宿修养过后,次日临近午时,晓羡鱼独自前往殿前广场。
  往外走,柔软的嫩草地渐渐盖上白雪。一离开桃花落那无形的阵法,彻骨的冷意袭面而来,浇了一身。
  晓羡鱼一时不习惯骤然变化的温度,打了个寒颤。
  顶着一头的雪到了前山广场,正好是昨日和洛枕风约定好的时辰。
  她环望一圈,却没见着洛枕风的影子,倒遥遥看见了首席沈疏意。
  风雪漫漫,那一道霁蓝身影凌然立于殿前玉阶上,冷淡垂目望着广场上来往的弟子,衣袂猎猎,气质孤高,说不出他与周身风雪谁更凛冽几分。
  晓羡鱼快步穿过广场,路上与不少霜天台弟子迎面相错。她还没去领统一的白色服饰,身上红衣灼灼打眼,旁人的视线或多或少在她身上停留。
  霜天台规矩森严,弟子们也都出身自名门正派,自然不会当面议论人。晓羡鱼耳中没听到任何窃窃私语,但切实感受到自己在静默中成为焦点。
  不仅是因为她的长相穿着显眼,更多是大家听说霜天台来了个不拿剑的新人。
  剑修们深感困惑与不满。
  晓羡鱼来到阶前,甩了甩脑袋上的雪,好似湿了毛发的小猫甩掉水珠。
  然后她仰脸看向沈疏意:“首席大人好。”
  沈疏意眸光一转,落到她身上。
  他瞧着像是在等人。晓羡鱼左看看右看看,不见洛师兄。她问:“您在等我?”
  沈疏意微一颔首,言简意赅:“我带你去密阁。”
  这首席大人竟然甩开一身事务,百忙之中抽空亲自带她。晓羡鱼很是吃惊:“怎好劳烦首席大人?”
  “少废话。”沈疏意剑眉微微一压,溢出几分寒刃般的戾气,他冷冷偏头扫了上方的大殿一眼,“省得我要应付那帮老顽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