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看来那前几回,是去埋葬、祭奠“阿姐”的。
  晓羡鱼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打量阿音。
  正琢磨着如何探问更多关于“阿姐”的事,一旁的商小公子便接过了话头。
  “所以,山神给你们食物,你们以活人祭为报。”他若有所思,“但需要活人做祭的神必然不能是什么好东西,它喜怒无常,贪得无厌,或许是嫌不够,依旧对你们降下了诅咒?”
  盈山里落着盲村哑寨,人皆身体残缺,确实像极了一个诅咒。
  晓羡鱼也是这么认为的。
  哪知阿音愣了一下,似有不解,“诅咒?”
  她抬起脸,望着商宴,“大哥哥是说,我们村子里的人都……不完整吗?”
  商宴眨眨眼睛,脱口道:“不然呢?”
  “那不是诅咒,”阿音轻轻摇了摇头,“大家说了,那是祝福。”
  晓羡鱼和商宴俱是一愣。
  被“神”圈养起来,不劳而获,衣食无忧,此生无祸无灾,不必流离困苦,过上比所有人都富足的日子。
  ——如何不算神的祝福?
  肉身的残缺,只是得到这些所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
  健全的身体很好,但这世上,一定有不少在苦难中煎熬的人会答应这个条件。
  毫不犹豫。
  阿音低下头,语气难过地小声说着:“我这样的,才是‘诅咒’。”
  在盈山这样的地方,“完美”便意味着要被当做祭品,魂灵先祭山神,肉身则被曾经的亲人、邻里们其乐融融地分而食之。
  “完美”才是最悲惨的诅咒。
  “……歪理。”商小公子愣了半晌,由衷感叹,“本少爷就没听说过这么歪的理。”
  阿音大概是觉得被他凶了,怯怯地瞥他一眼,没敢再继续抒发“歪理”。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寂然半晌,商小公子先打破了沉默。
  “对了,既然人找到了,我先送你俩离开这。”他琢磨片刻,一颔首,颇有大侠风范地说道,“待确保你们安全了,我再回来会一会那‘山神大人’。”
  晓羡鱼一挑眉:“你要独自行动?”
  商小公子眼皮一搭,觑着她,神情间写坦然地透出三个大字——不然呢?
  阿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小姑娘。
  晓羡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仙门混子。
  一来,商宴身为仙家子弟,性子虽骄矜了些,也知道要保护弱者;二来,他拖着两个累赘确实不便行动。
  还得分出心神去保护她俩。
  晓羡鱼笑了起来。
  她瞧着商宴,眉眼弯弯,“商公子,我若不看着点,你会死的。”
  方才一瞬交锋,商宴没发现她的深浅,她却已将对方的水平目测了个大概。
  商小公子无疑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只是还不够。
  盈山这样大一座山,那歪神受此地村民供奉滋养多年,绝不是什么山精野怪、孤魂野鬼能比的。
  商小公子一听她这话,顿时睁圆了眼睛。
  “俗话说得好,三粒烂芝麻,顶一个大西瓜。”晓羡鱼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我们最好还是结伴而行,否则你自己一个人,悄么声死了都不知道。”
  商宴:“……”
  这是哪门子的俗话!
  “再说了——”晓羡鱼眨眨眼,“我有……东西丢了,我得找到他。”
  商宴问:“很重要?”
  晓羡鱼点点头:“特别重要。”
  商宴只好妥协:“什么东西?我帮你找便是。”
  晓羡鱼默了默:“一只倒霉鬼。”
  “什……”商宴先是迷茫,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浮现惊色,“你是说那瘟神?!”
  先前匆匆忙忙会面,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猛然想起来,晓羡鱼是为什么下山的。
  商宴连退五大步,谨慎地打量着晓羡鱼。
  看来,倒霉鬼依旧是浮在商小公子心头的一抹阴云。
  “他眼下不在这,”晓羡鱼一摊手,“方才我们被一只女鬼分散了。”
  商宴一愣:“女鬼?这里的山神原来是只女鬼?”
  “我想她应该并非此地山神。”
  晓羡鱼“唔”了一声,眸光轻转,悄无声息地落到阿音身上。
  阿音感受到她的端详,微微一怔,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沉默的相视间,小姑娘大概是猜测到了什么,面容渐渐煞白。
  “那是一只无头女鬼,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她要我帮忙找她的头颅。”晓羡鱼轻声开口,“阿音,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阿音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没有头?若不是山神,那便是它手下的小鬼了。”商宴分析着,突然反应过来不对,“等等,为何她会有头绪?”
  未等晓羡鱼开口,那怯懦的小姑娘便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她是我的姐姐,一个爹爹、一个阿娘的亲姐姐。”阿音闭了闭眼,声音微微颤抖,“我很爱她。”
  她的话音里充斥着浓浓的哀伤。
  商宴想起晓羡鱼说女鬼身上也穿着祭神服,当下便猜到几分:“你的姐姐,她是祭品?”
  阿音点了点头,泪从眼角滚落,“两年前的祭神典,阿姐……死了。她的头被族长砍下来,为了筹备沐恩宴。”
  当时尚年幼的小姑娘,亲眼目睹了这残忍的一幕。
  商宴忍不住蹙眉:“畜牲。”
  阿音擦擦泪水,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我从祭坛上偷走她的头,跑到山上埋了起来……”
  那是一个清寒料峭的初春夜,刚下过一场小雨。
  小姑娘怀里紧紧抱着血淋淋的头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来到白骨堆叠的乱坟坡。
  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埋葬惨死姐姐的头颅。
  说到这里,阿音打了个寒战,声音里带上了深深的恐惧。
  她当时抱着死人的头颅,独自行走在深山老林中都忘记了要害怕。
  却在小心翼翼将阿姐捧起来、想再看她最后一眼时,背后猛地泛起了一阵寒意。
  那颗头颅死不瞑目,一双漂亮的杏眼就那样圆睁着,眼珠灰蒙蒙一片。
  祭神典开始前,祭品要经过梳妆,以最美好的模样悦神。
  阿姐的面容苍白冰冷,涂着口脂的唇却微微弯着,嫣红、僵硬、渗人。
  也无比温柔。
  阿音忽然间感到毛骨悚然。
  ——那笑不是一开始便有的,在阿音偷走头颅之时,阿姐脸上分明还没有笑容。
  那唇畔的弧度,是不知何时悄悄扬起的。
  夜色深沉,阿姐就这么含着笑意,凝视着她。
  第27章 心茧 一阵特别的肉香。
  山洞中空气寒浊又湿黏, 小姑娘的话音飘散开,仿佛也沁上了丝丝阴森意味。
  商宴听完,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几息后反应过来这动作有点丢面,连忙打住, 觑着在场两人。
  好在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阿音陷在噩梦般的回忆里, 神色间犹带后怕;晓羡鱼则倚在石壁上, 眼皮半垂着, 不知在想什么。
  场面寂静得有些磨人,商宴主动开了口,“摆放在祭坛的头颅不见了,这么古怪的事,村子里的人发现后是何反应?”
  阿音愣了愣,好半晌, 她才茫然地摇摇头, 磕巴道:“奇怪……我、我不记得了。”
  商宴蹙了一下眉——不记得了?
  沐泽宴前偷盗祭品,等于偷盗了“神”赐予山民们的恩泽, 说不定在这村子里是要命的罪过。而做出这件事的人, 对当时的记忆怎么会这般模糊?
  晓羡鱼偏了偏脸, 瞧着阿音问道:“阿音, 那天夜里, 你把阿姐的头颅从祭坛上偷走, 带到山上埋了, 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对不对?”
  阿音点了点头。
  “可我怎么记得, 第一次遇见你时……”晓羡鱼回想着当时细节,“你深夜出逃被爹娘抓了包,于是你对他们说自己是来看望阿姐的, 还说你记得她‘埋在了这里’?”
  阿音睁大眼睛,似乎是懵了。
  “我……”她喃喃出声,“我这么说了吗?”
  商宴听了晓羡鱼说的,再看向阿音的目光,多了几分狐疑与审视。
  ——这小姑娘撒谎了?
  烛火轻曳,温暖的光涂抹在小姑娘的脸上,她眼神无辜而迷茫,不似作伪。
  商宴的语气微微沉了下来,“阿音,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吗?”
  阿音闻言,瑟缩了一下,“我……我记性不大好,娘亲也说我有时颠三倒四的……”
  晓羡鱼瞧了她一会,倒也没再追问,反而伸手拍拍小姑娘瘦弱的肩,“没关系,你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么多恐怖的事,想必是吓着了。”
  相比商小公子那明晃晃的怀疑,晓羡鱼便显得温和善意得多了,阿音下意识贴得离她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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