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商宴原用余光冷眼瞧着她,见此情形忍不住开口:“你一玄门弟子,口腹之欲倒不小。”
  “商公子这就不懂了,欲望有罪,美食无罪。”
  晓羡鱼拆开紧裹在外的油纸,香气顿时散发出来。烤鸡热腾腾、香喷喷,外皮油亮微焦,刷着色泽诱人的蜜汁。
  “……满口歪理。”商宴轻哼,“我劝你还是别吃东西……”
  晓羡鱼扯下一只腿,送入口中。
  商宴话音顿止,紧紧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她剔净骨头,将鸡肉咽下喉咙,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你……”
  迟疑片刻,他问:“……你没事吗?”
  晓羡鱼不知他为何这副反应,莫名地反问:“我应该有什么事?”
  未等商宴解释,旁观的商氏门人便七嘴八舌地探究起来:
  “没被骨头划伤?”
  “没被肉噎到?”
  “那鸡没馊没生虫子?”
  ……
  晓羡鱼:“……”
  什么情况?
  辞云真人静观一切,似乎有些意外。他回忆起往昔:“我游历人间时,曾在一偏远地带听说一种说法——”
  “那里的乡民认为锦鲤可带来好运,若有谁觉得自己最近诸事不顺,便会祭拜或饲养锦鲤来祈求转运。我本认为这说法虽有趣,却并无根据。但现在看来,或许真有几分玄妙在其中。”
  晓羡鱼就是锦鲤成精,听得出师尊这番话是在说她运气好,却没懂话音之外的意思。
  她在运气方面确实有点玄乎。当年,她分明只是小小池塘里的一尾胖锦鲤,平平无奇,灵智不通,除了会争食没有多余的本事。
  昔年辞云真人游历四方,有一回路过那片池塘,见水中游鱼肥美,便一时起了兴致,向一旁垂钓的老人家讨了点饵料,朝池中撒去。
  结果一时不慎,手一抖,连同袖兜里的灵丹也抖掉了一粒,“噗通”落入水中,正好让晓羡鱼给抢到了。
  就这么莫名其妙开了智,成了锦鲤精。
  辞云真人懊悔不已,生怕乱赐仙缘会有后劫。但木已成舟,他也只好将晓羡鱼给带回了山。
  经过十七年,他对这个手抖捡来的便宜徒弟倒是生出了实实在在的师徒情谊,哪怕她胸无大志,也当吉祥物养着。
  知道这点渊源的人,谁不叹一句晓羡鱼运气好,这等天大的漏都叫她捡了去。
  ……但这些都和她平安无事地啃了只鸡腿有什么关系?
  主座之上,辞云真人广袖一拂,袖中飞出一道流光,遥遥落到大殿中央。
  下一刻,一柄黑面银骨的伞在商宴头顶上缓缓撑开。伞沿垂红绸,绸间悬金铃。
  那是辞云真人的法器“闻铃伞”。
  闻铃伞下,百鬼现形。
  当值晌午,艳阳高照,盛夏季节里一日最热的时候,莫说鬼了,连人都害怕。
  然而伞开的一瞬间,暑气便顷刻散尽了。
  渗骨的寒气以商宴为中心漫开,仿若万千根冰针齐发。他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他、他出来了——”
  商宴牙齿打颤,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一字一抖。
  叮铃、叮铃、叮铃。
  金铃不急不徐响了三声。
  令人魂牵的空灵清音像是撞在了心间,晓羡鱼心头微跳,抬眼看向悬空的黑伞。
  古玉握柄上,渐渐勾勒出一只极苍白的手。
  第2章 渡我 你可愿?
  分明青天白日,殿中却几度明灭,仿若寂夜里火烛摇曳。
  就在铃音余韵彻底消弭的刹那,伞下身影尽现。
  雪衣乌发,幽静而立。伞下红绸交错间,依稀可窥见一双如画眉目。
  眉目轻抬,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这便是附在商小公子身上的阴魂了。
  众人下意识屏息敛气,直盯着他,一时间都不敢动作。
  他看上去不像鬼物,倒像访月的仙人。不过,比那翡琢玉刻的外表更瞩目的,还属他周身那千丝万缕、萦绕不去的骇人黑气。
  那些黑气张牙舞爪伸向四周,尤其将商小公子缠得最紧。
  也有几缕漫向附近的晓羡鱼,却不知为何在近她身时滞住了。须臾,慢悠悠地又收了回去。
  莫名竟透出一丝诡异的温柔。
  千鬼有千面。杀孽深重的,魂体上会挂着一重又一重的“罪业”,形如镣铐。
  也有的同死法有关,饿死鬼面似骷髅,穿肠烂肚;吊死鬼长舌垂地,颈生血痕……
  唯独从未见过这样的。
  不过,既不见罪业镣铐,想来并非凶灵。
  晓羡鱼于是悄悄靠近他,想仔细观察那些古怪气息。
  谁知伞下鬼魂突然偏过头,瞧了她一眼。
  不过蜻蜓点水那样一眼,目光却沉得像是含了千言万语、越过经年岁月压下来。
  晓羡鱼微微怔神。
  只是那异样转瞬又消散了,如同错觉。此刻再望入他那双眼,便只觉太过黑白分明,空荡荡的有些瘆人。
  辞云真人思忖良久,终于开口:
  “相传气运盛衰到极致时,会呈现在魂体中。想当初青炼山圣子的魂体便是金光缭绕、灿灿生辉。这些黑气,想必是正相反的模样了。”
  一个是盛极,那相反岂不是衰极?
  众人面面相觑:“所以这是……”
  “从商小公子这段时日被附体后的经历来看,可以将之视作凡人常说的‘霉运’。”
  商宴阴魂入体的十天里,睡觉落枕,喝水被呛,吃饭被噎,院子里赏花被鸟粪当头一
  击。
  连在素日里干净到纤尘不染的廊子里走几步,都能正好踩到忘扫净的一块石子,崴了脚。
  桩桩件件,不致命却折磨人,叫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回等着的是什么。
  商家想尽了法子,什么辟邪驱鬼的法门都试了,商小公子夜夜里脑门贴着符咒睡,还是拿这邪门的阴魂没办法。
  过了几日,情形变得更严重了——不止商小公子,他身边人也开始陆续遭殃。
  简而言之,靠近会变得不幸。
  在晓羡鱼之前,门派里最优秀的几位师兄师姐师侄都不信邪地尝试过了,他们无一例外,在商小公子身边待不到一炷香功夫。
  晓羡鱼:“……”
  原来是一只倒霉鬼。
  这鬼看似无害,实则相当棘手。
  看看商小公子那绝望憔悴的模样便知道了。
  辞云真人垂问伞下鬼魂:“你是何人?祖籍何地?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看似在单纯询问,实则声音里暗藏玄机,是云山最精妙的功法“探魂”,寻常鬼魂无法在他的问话下说谎。
  伞下鬼魂寂默良久,才开口回答。
  “……生前名讳,奚元。”
  亡魂嗓音清冷,带着悠远飘零之感。
  探魂问下,他无法主动说谎与逃避。既然越过了前两个问题,那便说明他确实不知道。
  不记得自己身份、家在何处,生前的记忆破碎残缺,只余一个名讳。
  “奚元,你既只是附体商公子,并无蓄意残害他,想必别有所求。”
  奚元微微敛眸,启唇:“渡我。”
  孤魂野鬼飘零久,求渡便是求解脱。他们多是因夙愿未了,看来这叫做奚元的倒霉鬼也被什么牵绊着不得超脱,所以才引商宴带自己上云山。
  辞云真人便问:“你有何心愿未了?”
  奚元举起另一只手,修长五指虚虚拢住周身弥漫的黑气。
  冷玉似的腕上红线轻缠,吊着几枚铜钱古币,瞧着很老旧了,泛着锈色,不知怎的倒让他戴出了一种华丽感。
  “黑漆漆的,难看。”他说话慢腔慢调的,有种浑然天成的雅,“替我消去。”
  “……”
  殿中一时陷入沉默。
  云山魂术,渡为上策、灭为下策。灭固然简单粗暴,但若是灭了不该灭的鬼魂,容易自己背负业障。渡则复杂些,多数情况下需为鬼魂寻记忆、了前尘、化执念。
  但渡霉运么……还是头一回见。
  而且还是因为这倒霉鬼臭美,想让自己更好看些。
  “这……”
  鹤发童颜的仙师搓搓手,正有些为难。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晓羡鱼身上。
  辞云真人这些年始终认为,自己当初那手一抖或许是藏着天意的。小咸鱼命中注定非池中物,将来必然会有自己的造化。
  小锦鲤渡倒霉鬼,这不就是为她而生的机缘么?
  晓羡鱼察觉到他目光,心中陡然生出不祥预感。
  “小咸鱼啊,”辞云弯起眼,慈眉善目间隐带一丝狡诈,“为师一直相信你会有自己的造化,果然不错。如今机缘天降,此事交给你最适合不过。”
  晓羡鱼:“……”
  她觉得不太合适。
  别的不说,她身为云山弟子,可从未听过渡魂还能渡霉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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