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魂魄一旦全然由怨气掌控,就变得甚是棘手。冤魂没有理智,没有意识,唯有凭借本能杀戮、毁灭感知到的一切。
  不知里头的渡真子弟到底怎么样了?
  也不知那位谢长生现在的情况如何。他与谢尽芜出自同族,那么按辈分来讲,白璟也该唤他一声“小叔”才是。
  白璟在阵法前方五丈远的地方挑了块干净的山石,盘腿坐了下来。
  他将引魂铃搁在腿上,闭目念诀。片刻后,一道刺目白光自铜铃中闪现出来,空灵悠远的响声过后,引魂铃倏忽飞起,悬停在半空。
  周遭风雪竟也停下,紧接着无数道咒文化作金光漫出,汹涌不绝地飞入封闭阵法之中。白璟手指做诀,那阵法的灵力也因此而出现波动,如水面般荡出阵阵涟漪。
  极致的寂静中,他的耳畔除了自己唇舌微动的念诀声,还有阵中冤魂那震耳欲聋的不甘哭喊。
  隔着阵法的灵光,隐约可见被火焚烧得乌黑的断壁残垣,以及蜿蜒山道上不可胜数的被烧死的红梅树。
  他垂眸,眼睫剧烈地颤动着,胸腔中倏然涌进大量的连他自己也读不懂的情绪。
  ——雪光、月光。
  刀剑锋利而冰冷,毫不犹疑地刺破窗纸,刺破床帐,刺破熟睡之人的脖颈与心肺。滚烫的血泼溅如瀑,染红了墙壁,染红了持剑之人的衣衫,也染红了山道上莹白温柔的积雪。
  殷红的血聚成了河,混着不甘的求饶与哭喊,缓慢流淌在这静谧的雪夜中。
  白璟咬紧牙关,胸腔宛如被狠狠击了一锤。气息颤抖,眼中蓦地流下两行清泪。
  他讨厌渡亡,因为渡亡总是伴随着强迫性的共感。
  渡亡世家历代的天才,皆是极聪慧极敏感之人,却无一不是识海崩溃而伤。
  可是他必须坚持,因为阵法中还有那么多的冤魂。因为那些冤魂都曾是谢尽芜的族人。
  因为白璟是渡亡世家之人,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所以,他明知前路生死未卜,也义无反顾。
  远处,顾九枝臂挽拂尘,始终紧盯着白璟的神色,片刻后她蹙眉道:“不好,他身上灵力快要消耗殆尽,很容易被反噬,你们快前去护住他。”
  话音落下,几名渡真子弟纵身而去,掌心凝聚灵力拍在白璟后心,引魂铃的响声顿时越发清澈空灵。
  片刻后,耳畔尖锐的哭喊声逐渐平息不少,涌动的阵法灵罩之后,朦胧间可见到有人影自阵法中跌跌撞撞地闯出来,却在骤然呼吸到凌冽空气的一瞬间,扑通倒下,跪地不起。
  “出来了!”
  “快!快去将他们带回来!”
  顾九枝抬眸望向那些逃出阵法的弟子们,等了片刻,却不见那道身影。正思索间,却听见身后一人厉声道:“护阵的那几人,给我撤手!”
  正是云山。
  白璟身后的渡真子弟听令瞬间撤手,他当即遭受阵法中冤魂的怨念反噬,噗地呕出一大口血。
  引魂铃“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铃中铜舌险些碎掉。白璟强撑着身体坐好,识海剧痛之际,余光却蓦地瞧见一人:“……哥?”
  谢尽芜站在阵法旁,淡金色的灵光与细雪模糊了他的眉眼。
  有血珠不断从他的剑锋滚落,坠到雪地中。
  第100章 亲人我如何会忘?
  白璟颤声道:“哥,不要靠近阵法。”
  谢尽芜持剑的手轻颤,阵法淡金色的光芒如静水般流淌在他的身上,他轻声道:“里面还有人吗?”
  白璟咳出一口血:“有,谢长生还在里面,但我可以感知到他的灵机快要耗尽,只剩下一口气。”
  话音落下,顾九枝的手指蓦然攥紧了衣袖,用力得指尖都要发白。
  谢尽芜抬手触碰阵法涌动的灵力,眸光黯淡,下一瞬,他纵身闯进了阵法之中!
  白璟大惊失色:“哥!”
  同一时刻,顾九枝抬手下令,七名渡真弟子再次来到白璟身后,掌心灌满灵力打入他的灵脉。
  引魂铃轻晃着再度悬在半空,空灵悠远的铃音响彻云霄。
  -
  灰黑的院墙坍圮,枯木遍地。
  谢尽芜走在遍布剑痕与积雪的山道上,周遭寂静,唯有寥落的踏雪之声。
  破败的砖石建筑之后立满了简陋的墓碑,敞开的院子里隐约可见被大雪掩埋的水缸与棋桌,甚至还有褪了色的红色拨浪鼓。
  十五年前,这里也充满了热腾腾的生活气息。
  可如今,满目疮痍。
  “咯吱”一声,他像是踩中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谢尽芜步伐一顿,垂眸看去。
  那竟是一截指骨。
  冷风吹得他眼眶发涩,他狠狠闭了一下眼,手攥成拳沿着山道继续走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到山谷深处那座族长曾居住过的破败的小院。
  朱红的院门被烧得毁掉了一半,铜环掉在地上,院子里的秋千也塌了,砖缝中长满杂草,茂盛的藤蔓爬满墙壁。
  谢尽芜在院门口站着,看向院中的一草一木,却生不出半点进去的勇气。
  一如当年,他重返被烧得仅剩框架的流光山馆,望着馆中的石桌和草木,满心却唯有荒芜。
  他绕过小院,去到了后山的谢氏宗堂。
  宗堂不大,梁柱样式古老却保存完好,里头不知是燃了什么香,幽幽袅袅地蔓延出来,宛如一阵风,一场雾,甫出了宗堂,旋即消散在寂静的雪中。
  侧墙上隐约浮现出繁复的咒文,澄蓝色的光芒微微闪过。
  正因这些咒文的存在,这座宗堂才得以在当年那场烈火中幸存下来。
  堂中隐约透出一点微光,洒在外头青砖街巷的雪地上。
  堂中有人。
  谢尽芜迈过堂前门槛,步入堂内。漫垂的挂幡与纱帐无风自舞,木柱的漆皮微微脱落,甚至有细微的剑痕。
  堂内光线黯淡,牌位都隐没在昏暗之中,唯有漆金的字体隐约反射出光芒。
  谢尽芜缓步走入。
  一道清瘦的身影跪在地上的蒲团,闻声也不回头,只抬手指着其中一个牌位,淡声道:“这是你的祖父。”
  谢尽芜抬眸望去,见那牌位上正是谢御恒的名字。
  谢长生又道:“这是你的父亲和姑姑,谢拱辰,谢雪绯。”
  谢尽芜凝视一瞬,在旁边的蒲团跪下。
  谢长生不知在这里已经跪了多久。他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全凭着一口气在撑持,此刻便俯首贴地,闭目道:
  “晚辈谢长生,为我族复仇之计,不得不屈居渡真之下,甚至更名改姓,忍辱求生,实在愧对列祖列宗。若有朝一日得见诸位,任何责罚,晚辈都甘愿领受。”
  在他的正前方,立着一座灵牌,上面的名字是“谢长乐”。
  谢尽芜等他磕完了头,才轻声开口:“他们是怎样的人?”
  “族长嘛,面冷心热,别看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凶狠恶煞的模样。实际上,他很宠爱小辈的。”
  谢长生轻咳一声,沙哑道:“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族长就亲手给你制作过一架学步车,车头雕刻着许多稚鸟,还记得吗?”
  “嗯。”
  谢尽芜小时候很喜欢这架木柞学步车,上面系了许多铃铛,一动就叮铃铃的响。
  后来这木车伴随着流光山馆一起,被火海吞噬。
  “我的转玄三术也是族长教的。那几年族长其实很寂寞,没有你们的陪伴。我因为身体太弱的缘故经常去宗堂敬香,路过族长的院子,便进去和他说说话。”
  谢长生又道:“绯儿姐姐呢,她的性子活泼,有点娇纵,嘴巴也厉害,很会讨人喜欢。她小时候很黏着拱辰兄,也就是你父亲。可是后来,拱辰兄离开了冽雪山谷,她很伤心,便只好跑到我家里,和阿姐在一起。”
  谢尽芜静静听着,心头涌现出一阵歉疚。
  无话可说,是他无能为力,无法尽孝。这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们,至今回想,他的脑海中竟连他们的相貌都记不清。
  冽雪山谷的生活,他也从未亲眼见过。
  热闹的大雪夜,梅花开遍,灯明如火,族人们围拢在冰莹的雪地上,手中捧一壶热腾腾的红梅酒,看温暖的篝火燃烧,或嘹亮或低沉的歌声响起。小孩子们提着仙鹤的灯笼奔来跑去,晚风中有糖果的甜香气。
  他也曾听父亲提起过,心生向往。可是那时他年纪太小,不便出远门。
  如今十几年过去,谢尽芜都没能见他们一面。
  谢长生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抹去唇角的血迹,笑道:“喂,若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小叔呢。乖侄儿,如今你我都跪在宗堂之中,你不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拜认我这个长辈吗?”
  谢尽芜本来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竟是这般废话,沉声道:“你与我家并无血缘关系。况且,你都不曾拜过我的父母,认他们做兄嫂,我又凭何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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