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许家庄的道路并非山下村镇那般平直开阔,而是因地势起伏、乱石零碎,弯弯绕绕得成了一条飘带。纵使站在小径的当中,放眼望去也看不到村庄的另一端。
  清晨有雾,枫林酒馆前围满了许多百姓,正在封装包裹与木箱。木箱中装满的是皮货与草药,他们要将这些东西运往山下河边,卖出去,同时采购一些过年的货物。
  在这里世代居住的百姓们对时序都很敏感,天际乌云漫漫,正在酝酿一场大雪。
  雪一旦落下,冽雪山就要封山,无论进出都成了痴心妄想。因此,这也是年前的最后一次交易了。
  温度好低。有裹得臃肿的小孩子们在地上叽叽喳喳,吵着要准备下山的大人们给带糖吃,还要小动物形状的彩灯、糖葫芦,还要鞭炮、新衣等等等等。百姓们脸上都带着祥和喜气的笑,已有过年时的热闹氛围了。
  叶清圆走过去看了看热闹,恰好遇到晨跑的阿楠。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阿楠忽地笑道:“你们是专程来找雪生……顾雪庭的吧?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叶清圆摇头:“为什么这样问?”
  “其实我们也能猜出来的,顾雪庭的身上有太多谜团了。这些年里他只回来过一次,却也是满面愁容的模样。他后来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叶清圆斟酌片刻,决定还是不告诉她实情。只道:“顾雪庭年少时体弱多病,宋道长都说他活不过十六岁。然而这几年里,在渡真世家的精心照料下,他也是平安健康地长大了,不是吗?而且他现在的修为也很高,在整个修行界,也是很……出名的。”
  阿楠想了想,笑道:“也对。他都有修行世家的庇佑了,我们寻常百姓是无须为他担忧的。”
  两人挨着肩又走了一段,天际流云漫漫,道旁山石花木,入眼皆是活泼可爱。
  “自从顾雪庭走了之后,这里好久都不曾有外人进来了,”阿楠笑道,“姑娘也知道,外头的城镇都传言我们许家庄极为排外。实际上呢,只不过是因为这里靠近冽雪山谷,他们觉得冽雪山谷有妖怪,恨屋及乌,也觉得我们不是好人罢了。”
  叶清圆无奈:“话虽这么说,生意还是照做。”
  “毕竟谁能抗拒钱财的诱惑呢?那位渔夫大伯也是胆子比较大的,他毕竟有家人要养啊。”阿楠也笑笑,“不过这些传闻我们也不怎么在乎,总归也不会下山去,眼不见心不烦。”
  叶清圆点点头,视线放远望向被云雾遮掩的冽雪山谷,道:“山谷里可出现过什么异状吗?”
  ”
  异状?“阿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回忆片刻,“我也只是听长辈提起过。十五年前,冽雪山谷里忽然来了好多佩剑的人,他们都穿着黑白两色的修士服,聚集在山谷的外围,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十五年前,那大概就是冽雪山谷地气失衡、导致妖鬼作乱,众仙门世家准备封印此地的时候。
  “那时候都说冽雪山谷里有妖怪,它们会在晚上现身,专门抓细皮嫩肉的小孩子来吃。”阿楠轻声道,“整个许家庄,家家户户到了晚上就大门紧闭,生怕家里的孩子被妖怪抓走。”
  “可是终究失算了。那妖怪趁夜潜入了村庄,却没有抓小孩子,而是杀掉了一对年轻的夫妻。”
  她扭过脸来,轻叹一口气,眼中有悲痛与怜惜之意:“他们刚刚满月的孩子就被捆在黑漆漆的橱柜里,透过一道缝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被妖怪所杀。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人隔着低矮的院墙看见了他们家满是血迹的窗户,这才救出那被饿得昏睡过去的孩子。”
  叶清圆听得胆战心惊:“这个孩子是……”
  “许雁含,”阿楠叹息道,“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怜孩子。”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漫步走到了红枫林中。
  繁盛的红枫枝叶将任何动静都隔绝开来,周遭万籁俱寂。
  叶清圆顿住了脚步,满心的怜惜与不忍之情。
  她轻声道:“雁含知道这些事情吗?”
  “她不知道,”阿楠轻笑,“我们约定好的,就说她的爹娘是跟着小鹤仙寻道去了,所以她才对小鹤仙这么执着。”
  善意的谎言。让许雁含心存一丝幻想也好,毕竟真相总是残酷。
  叶清圆又道:“世上真有小鹤仙吗?”
  “这个嘛,”阿楠不太确定,“有人说见过,有人坚称小鹤仙不存在。自由心证罢了。那冽雪山谷里不是有妖怪吗?或许小鹤仙也是妖,只不过有些变幻莫测的手段,因而被人们误以为是仙。”
  不论是仙还是妖,小鹤仙至今都不见踪影,系统给的这条线索,也不知何时才能用上。
  现在的关键是谢尽芜身上的邪印。
  自从来到冽雪山谷之后,他的邪印发作得愈发频繁了。谢尽芜有几次痛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下意识地渴求着她,却依旧顾忌着渡灵术会损害她的心脉,而强自压抑着不肯让她靠近身前。叶清圆眼睁睁看着他痛到脸色苍白、嘴唇都被咬出血来,心里焦急万分,却也无济于事。
  如今听来,小鹤仙似乎只是存在于百姓们口耳相传里的传说,到底如何才能找到它,系统不给任何提示,叶清圆也手足无措。
  一刻钟后,她们走出了红枫林。天色很不好,远处山峰顶已经有乌云沉沉地压了过来。
  山风劲送,叶清圆的大氅和裙摆都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宛如张开的蝶翅。
  “天阴了。”
  阿楠放远目光,望着天边堆叠的云翳,眼眸中凝聚起笑意:“要下雪了。”
  叶清圆眯起眼感受扑面而来的冷风。
  山中冽雪将至,他们会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渡真世家坐落在一片青松环绕的山水间。
  粉墙黛瓦点缀在山雾缭绕的蜿蜒小径旁,线条简约利落,黑白分明,乍眼望去宛如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渡真子弟的修士袍服上皆绣了泼墨山水的纹样,冠带、拂尘也俱是漆黑如墨,演习时宽袍大袖与群山青松晕染为一体,极为赏心悦目。
  此时此刻,学舍前的一块空地上,正有两名少年满面怒气,持剑而立,似乎是发生了一些争执,要比剑争个高低。
  冰冷的秋雨自高处坠落下来,狠狠浇在他们的袍服上。两名少年浑身湿透,却倔强地都不肯低头。
  小小的院落中剑意弥漫,灵息四溢。不远处廊檐下挤满了看热闹的少年少女们,一张张稚嫩的脸上都是兴奋与热切。
  下雨天真好,不仅不必修习功课,还有免费的热闹可以看,最喜欢下雨天了!
  只是渡真世家的家规第一条,学舍内禁止私斗。
  众弟子青稚的小脸上虽写满兴奋,却不由得防备地看向东北角的青霜阁。
  青霜阁依山而建,为渡真世家至高之处,是历任家主办公、居住之地,巍峨高耸,如一柄开锋的利剑直入云霄。
  阁顶常年有术法运转,莹蓝色的光芒灿如星辰转圜。
  “学舍内禁止私斗,这群孩子竟没有人管教吗?”
  云山站在冰裂纹的木窗前,压低视线,望向学舍前那群聚众斗殴的弟子们,眉心因常年紧皱而过早地出现纹路。
  他冷声道:“家主也不管吗?”
  顾九枝侧身坐在窗台,抬手将木窗推开一道缝隙,指尖点在潮湿的窗棂。
  她的目光落在那昏沉的雨幕当中,唇瓣弯起,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云山,稍安勿躁。”
  阁顶燃了灯烛,莲花纹的样式,共八十一枝。
  明暖的烛光照亮了她素净的面容,眸光温和,肌肤雪白,额心一点莲花纹,隐隐有光华流转。
  窗外的凄风苦雨被风吹着扑簌簌地灌进阁内,打湿了她水墨晕染的衣袖与素洁的手腕。她的裙角拖曳在冰冷的石砖上,被烛光晕染出一种碎金般的色泽。
  云山看得直皱眉:“淋雨不是个好习惯。”
  顾九枝抬袖,纤长的手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叫他闭嘴。
  学舍前那两名弟子已然打了起来。院内霎时剑气纵横,松枝零落满地,坠落的雨滴被剑锋割断,飞散如箭,小院里遍地狼藉。
  剑锋相击的清鸣之中,隐约夹杂着愤怒的叱骂声,听起来这场打斗的起因竟只是一盏清茶泼了书本。
  这二人愈打愈烈,学舍檐角的风铃都被削掉一只,挤在廊檐下观战的子弟高声叫好,呐喊、助威声起伏如浪。
  两名子弟身处这般躁动的氛围里,竟是越打越来劲了。
  眼见着场面就要失控,云山额角青筋直跳,忍无可忍,反手从后腰玉带抽出拂尘,足登窗台,就要纵身而去。
  “慢。”顾九枝抬手制止他,“这种小事自有院判处理,不必你我出手。云山,你安静些吧。”
  “他们再打下去可是要将学舍掀了。”
  顾九枝扭过脸去,不理会他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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