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梦见了什么?”
棠袖不答。
她表情沉着地回视,他查到的这点并不足以让她露出破绽,已婚女人睡不好实在太正常了,他还有别的话没说。
她在等。
等他掀开最后的底牌。
陈樾再道:“我审了侯府那几个伺候你的丫鬟,她们说你夜里睡觉不许留灯,不许见光,就算醒了也不让人点灯,可你白天分明又能晒太阳。直到她们回想起来,自从你让流彩守夜开始,你再没进过厨房。”
身为侯夫人,棠袖自是不必亲自下厨的。
但她喜好享受,偶尔还会心血来潮去厨房看她点的菜做得如何,抑或是叫厨子照她的想法尝试新菜,每每这时她能一直呆在厨房,她甚至还会自己动手烧火。
所以:“你怕火。”
陈樾语气笃定。
棠袖还是不答。
但陈樾知道,她承认了。他对自己接下来的猜测更有把握。
陈樾瞥一眼四周。
残阳如血,大片大片的晚霞静默蔓延,似要将炽烈颜色染遍整个天穹。天色逐渐暗淡,庄子里不少地方都陆陆续续点了灯,唯独温泉这儿没人过来,好像棠袖不需要一样。
陈樾重新看向棠袖。
余晖映在她眼底,似有火焰燃烧。不期然的,她闭了下眼,那丛火便消失了去,她表情依然是没有变换的沉着,她还在等他后面的话。
陈樾朝她走出一步,两人离得更近了。
他身量高,微微低头看棠袖时,宽阔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她鼻尖,雄性独有的侵略气息扑面而来,全方位压迫她的呼吸,教她不能躲避分毫。潮湿水汽在两人周身环绕,打湿发丝,濡湿睫羽,须臾凝成珠泪从她眼尾滑落,熄掉最后一丝火光,陈樾动作自然地抬手,替她抹去水痕。
他再低了低头,以几乎要吻上她的距离,轻声问:“你梦里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怕到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他,离开侯府?
她是觉得,他护不住她吗?
陈樾于是不容置疑道:“你是梦见你被火烧死了,还是我被烧死了?”
棠袖骤然屏住呼吸。
更重要的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声音更轻了,眼睛也更红,似在哽咽。
“我不是你的夫君吗?”
第8章 翻墙 别人。
他们拜过高堂,敬过天地,圣上亲赐她诰命,世人皆知她乃江夏侯夫人,她是他唯一的妻。
陈樾以为,夫妻三年,棠袖该信任他的。
可她没有。
她从头到尾都瞒着他,不让他知晓分毫,完完全全将他排离了出去。
陈樾低头看棠袖。
离得太近,他只消稍稍抬起手臂,就能将她圈住,像以前每次抱她那般拥她入怀。但他没动,只是这么靠近着,等待她屏息之后的反应。
陈樾知道他猜对了。
也知道她或许犹豫过,或许迟疑过,但终究还是担心梦里的变故在现实上演,所以她什么都没和他说,径自离开了。
更知道即便如此,他也拿她没办法。
他前半生顺风顺水,仕途亦堪称坦荡,勾心斗角玩弄权术皆不在话下,唯一的跟头,是栽在棠袖身上。
他见她第一面,就很喜欢她。
喜欢到得知她偏好美食,他便寻得几近失传的食谱,让人送去棠府做给她吃;成婚后,得知她还收集名木,他便觅得近乎绝迹的木料,叫人打磨完毕送给她玩。
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就算她没提,但凡他能想到的,他也都给了。陈樾自认过去的三年里他做得还算超过及格线,可为什么她连一个梦都不肯同他说?
她就这么不信任他?
所谓夫妻,不该是相濡以沫、松萝共倚吗,可为何……
“不是。”
棠袖终于开口。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教陈樾像从悬崖一脚踩空般,心都缺了一块。
他下意识捉住棠袖的手,咬着牙,一字一句问:“不是什么,你不认我这个夫君?”
三年夫妻,在她眼里竟什么都不是吗?
陈樾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答。他抓着棠袖的手分明连指尖都在用力,可棠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般,兀自摇头,重复道:“不是。”
她似乎想到什么,刚刚在陈樾步步紧逼之下也仍显得沉静如水的表情忽然变了,仿佛有烈火在她身体里灼烧,烧得她五内俱焚,倍感痛苦。她嘴唇微微颤抖,呼吸也抖,却语气坚定地道:“不是这个。”
陈樾心里一松。
不是就好。
旋即他的手被棠袖挣脱开,她还顺带推了他一把。
陈樾没抵抗,顺着她的力道后退半步。
这半步拉开两人距离,棠袖微微松口气,方才濒临崩溃的情绪迅速恢复正常。
好险。
差一点就没坚持住说了。
可梦见过那么多次,棠袖很清楚,最不该知道的人就是陈樾。
她说不出口的。
因为梦里不仅仅有他那个猜测,更有……
“你走吧。”
棠袖到底还是坚持住,用一种很无情的语气赶人:“已经很晚了。”
陈樾默了默。
残阳彻底落下,夜幕降临,银月初升,淡淡月光倾洒,温泉荡开阵阵涟漪,竟莫名让人感到一种凉意。棠袖肩膀似乎是在水面上露太久有些冷了,她很轻微地瑟缩了下,陈樾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转向岸边,拿来新的浴巾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裹完了,他手停在她肩上,忍了又忍,犹不死心地追问:“真的一个字都不和我说?”
棠袖没看他,只轻轻嗯了声。
他再问:“是不肯说,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
有区别吗?
她哪个都不选。
“你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棠袖反问,“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这么想跟我一块儿天天睡不着觉?”
“是。我宁可跟你一起睡不着。”
他说得斩钉截铁,很有夫妻二人同甘共苦之意,然棠袖听了却只觉无语。
她好不容易才在没有他作伴的情况下睡着,她才不要重复之前的经历。
啪一下拍开陈樾的手,棠袖拢拢肩上的浴巾,头也不抬地道:“那你就天天想到睡不着吧。”
陈樾失语。
这女人当真无情得很。
软硬皆不吃,威逼利诱也没用,陈樾只好换个方式:“那等你哪天在这住够了,我接你回侯府。”
“不回。”
语气更无情了。
“那到时候进宫去把和离书要回来。”
“不要。”
“我去要。”
“不准要。”
她不仅无情,还霸道,顺势又推了他第二把,说马上流彩过来,叫他赶紧走。
陈樾不为所动:“被流彩看见又怎样?”
那确实不能怎么样。
说不定流彩已经知道他来了。
乘着月色,棠袖瞄瞄温泉入口的小径,黑漆漆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但她还是撵陈樾:“你快走。”她甚至在水里踢了他一下,“男女授受不亲,我不想名声坏了。”
陈樾想说从他来的那刻起,她和他之间就已经没了清白之名,不过终究顺着她的意长臂一伸,捞起泡得皱巴巴的曳撒,上了岸就要走。
“等一下。”
听见棠袖的话,陈樾止步。
陈樾自然不会傻到以为她突然改变主意要留他。
果然:“你怎么来的怎么走,别走大门。”
陈樾说知道,轻功一跃踩上岸边假山,这就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他回头:“温泉不能泡太久,当心头晕。”
棠袖:“话真多。”
陈樾翻墙走人。
他前脚刚走,流彩后脚就来了温泉。
“小姐。”
流彩有意无意地看眼假山背后的那堵高墙,她确实是在某个人刚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樾压根没想着不弄出动静。
他恨不能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来找棠袖。
“还继续泡吗?”流彩问,“晚饭快准备好了。”
棠袖说不了,她肩膀已经不冷,再泡下去该头晕了。
流彩便扶棠袖上来。
然后斟酌着问:“小姐,日后侯爷如果再来,要拦着吗?”
“不必。他爱来就来,别管他,”棠袖随意地道,“再说这天底下谁能拦得住他?干脆别费那个工夫。”
流彩心想也是,若说有人武功高强能拦住锦衣卫不假,但恐怕无人能拦得住指挥使。
转而又想,小姐恐怕根本就没想过要拦,否则早喊她了。
想清楚的流彩有些无奈。
小姐和侯爷这明显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又能插什么嘴呢。
小姐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