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杨再思将户部王侍郎,叫来说:“李郎中新来,公务上有不明白的,你多带带她。”
王侍郎出身琅琊王氏,对于公主空降户部,只觉得如上了枷锁一般,以后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若一时不慎说错了话,只怕立马要革职回乡,因而虽满脸笑意,心中却恨不得避而远之。
再加上杨再思为了迎合公主,对户部做了不少改造,如连夜腾出一间房舍装饰一新作为公主的更衣之所,又如将靠窗明亮的位置(原本是王侍郎的)换了新榻案留给公主,再如将平日用饭食的厅堂隔出小隔间供公主用饭……如此种种,令人不快。
“是。”王侍郎叉手应了。
杨再思又与裹儿说了几句套话,觑着公主的神色,有眼色地告辞离去。
裹儿坐回榻上,感觉许多人悄悄盯自己,抬头却见诸人似乎都忙着手头的活计。
裹儿将案上的旧卷掩上,起身走到王侍郎身侧,问:“王侍郎,现在部中可有事情?”
王侍郎忙站起来,笑道:“殿……李郎中,你是新来的,先熟悉部中事务要紧。来人,将往年造册的户口田册拿来。”
书吏应了去了半天,将河北道去年的户口田册抱来。王侍郎笑说:“李郎中先看着,若有不懂地再问我。”
裹儿感受到王侍郎笑意背后的敌意和轻视,心中不以为意,接了册子坐回榻上翻看。
裹儿对于这东西并不陌生,先不说她担任幽州刺史时,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向朝廷上呈这些册子的底部材料,就说她担任圣人女史时,每年冬季都要率擅长书算的女史核算数据。
不过,角色变转,裹儿不是呈送底部材料的地方长官,也不是核算册子的女史,她是编制这个册子的郎中,故而用心琢磨起来。
裹儿全神贯注,书吏端着茶盘过来换了两回茶,她都没有发觉。诸同僚以目示意,挤眉弄眼,传着小纸条,丝毫不敢说出声。
她如同误入一群猴子中的异类,性别不同,地位显赫,帝宠深重,叫这群猴子又是忌惮、又是轻视,又是侧目。
中午时分,书吏提来饭食,问:“李郎中,哪里摆饭?”
裹儿一抬头,看见窗外的太阳,才觉时间流逝,便回:“去膳厅。”
书吏前面引路,来到膳厅。裹儿刚一进去,只觉厅内一静,她径直跟着书吏,来到用屏风隔出的小间。
这时,忽又有几人捧着高高的食盒过来,在门口碰到一处,各不相让,叙了一下,竟然都是为裹儿送饭的,幸好闹出的笑话不大。
原来韦淇得知裹儿当值,官衙的厨师与御膳房相比做得就是猪食,故而派人过来送饭。崇训也是如此想。
两队五六人问了安乐公主所在,提着食盒过来,弄得裹儿哭笑不得,各留了一道菜,命他们将剩余的分给同僚,又笑说:“日后不必如此,膳厅的饭菜足以饱腹,别有风味。”
王侍郎等人领了裹儿的饭菜,却没领她的好意,心中不耐烦道:“女人真麻烦!”
裹儿来户部,已经给他们这些户部的官员带来了很多麻烦,现在连吃饭说话都不能了。
以前交好的同僚还会趁着闲暇,说哪家的歌伎喉咙婉转,哪家的舞姬腰肢如柳,平康坊的妓女如何柔媚可人……
现在,大家生怕这些话题被公主殿下误会,告到御前,治了大罪。一整天下来,他们都累坏了,也憋坏了。
好不容易下值,值房中的官员如倦鸟归林,但见裹儿没有动,也只好按捺住身体不敢动。
王侍郎在众人的鼓励下,走到裹儿面前,清了嗓子,笑说:“公主,已经下值了。”
裹儿抬头,笑说:“多谢告知,我还有一些未看完,你们先去吧。”说罢,又低头看起卷册。
王侍郎欲言又止,且被落了面子,僵着脸回坐到榻上。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磨磨蹭蹭了半响,有一两人有约,等不得便走了,其他人也陆续走了。
等裹儿看完,夕阳落下,屋内点了蜡烛,只剩下三两个书吏值班。裹儿道了一声谢,出了值房,只见金刚立在马车前等人。
见她出来,金刚忙捧着披风过来,给裹儿系上,笑说:“殿下,起风了天冷,快进轿子。”
裹儿笑说:“怎么是你?”金刚是府中的管事,事多人忙。
金刚一面掀轿帘,一面说:“府里上下都不放心,我讨了这个差使,来接公主。太阳落山了,咱们也快回去。起轿!”
他说着放下轿帘,翻身上马,护在左右,往府里去了。
裹儿回到家中,阖家都过来探望问候,叫她啧啧称奇,十分不解。
湘灵笑说:“这与幽州不同,公主那时是诸僚属的上官,现在公主上头有许多长官呢。”
裹儿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可是公主。”
武朵儿摇头道:“这可不好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被男人塞得满满的,规矩也是他们定下的。他们不敢明着为难,只拿旧例说事,公主说不得就无话可说了。”
万叶涛附和道:“且不说这些,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那目光光盯着人也怪寒碜的。”
湘灵连连点头,说:“咱们当女史时,好歹有个说话的伴儿,公主这一去在值房冷冷清清的。”
裹儿听了,却是伏案笑起来,道:“我又不是去交朋友,又不是深闺里出来的娇娇女,又不是看他们眼色去的,我只是去做户部郎中该做要做的事情,其他的与我何干?
他们尖刺就尖刺去,厌烦就厌烦去,难道还能舞到我的面前?这些人到我面前了,哪个不陪笑,哪个不恭敬?”
湘灵等人听了这话,一时都笑了,纷纷赞道:“还是公主通透,我们姐妹杞人忧天了。”
裹儿笑说:“你们不必担忧,我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若是惹了我,我管他什么出身,直接告到陛下面前。他们不是怕这个?若惹了我,我就告过去。”
她可是有个当皇帝的阿耶,若这样的身份还被人欺负,那这胎算是白投了。
第80章 宴会 因而请你不要把我当做摆设
裹儿已经看了几天的旧册,一直看到了长安元年,只是王侍郎依旧嘴上说着要熟悉政务。
这日,裹儿看完卷宗,又去找王侍郎,道:“已经看完了,我看同僚繁忙,我独闲着,不妥不妥。”
王侍郎脸上微笑,说:“公主是第一次当值,先将前头的弄明白,以后做事岂不事半功倍?”他说着,就要叫人去拿圣历年间的旧卷来。
裹儿登时怒了,柳眉一竖,道:“王侍郎,入了户部的值房,我就没把自己当什么公主,只当做普通的郎中,潜心学习,以期为国做事。
只是自我当值以来,王侍郎只教我看河北道历年旧卷,我也看了,且看到了长安元年。如今王侍郎还让我继续看,我就不明白了。
好教王侍郎知道,我十四岁成为圣人的女史,不是因为我是圣人的孙女,而是因为我在一二百报考圣人的女史人里考了第二。
算术、律法、帖经、经义、时务策等诸科中,我考了五个甲等一个乙等,与湘灵女史并列,因圣人看重文采,取湘灵女史做了第一。
户部值房里的同僚,有在圣人处见过我的,有没见过我的。我当年对接的主要是户部、工部和兵部。
出了宫,我去了幽州,主持地方政务。这些册子需要的户籍田册,是我亲自编纂呈上来的。
王侍郎,我刚才说了,自打我进了值房,我就没把自己当做娇滴滴的公主,我上过战场,射杀过突厥人,因而请你不要把我当做摆设。”
一席话说得不独王侍郎脸色煞白,连值房里也是一片沉默。裹儿抬着下巴,盯着王侍郎,似笑非笑。
“发生什么事了?”早在裹儿面上变色时,就有书吏跑去请杨再思,杨再思不顾年迈,提着官袍跑过来忙问。
裹儿笑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现在正值户籍田地造册,我已看了历年旧卷,心里有了打算,想着向王侍郎要一些活计做,方不负了陛下的看重。”
杨再思见状,只装不知裹儿与王侍郎的龃龉,笑说:“好啊好啊,朝中就得多些像李郎中这样的年轻人。来人,将河北道的卷轴册子取来。钱主事,你现在负责的是那个道?”
钱主事回:“河东道。”
杨再思颔首道:“我记得你以前编制过河北道的册子,你先与李郎中一起编写。”
钱主事是个温厚的老实人,干活勤恳,只是年纪大,出身庶族,又矮矮胖胖的,不如王侍郎风度翩翩。
裹儿领了杨再思的好意,转头对钱主事,笑说:“劳钱主事帮我了。”钱主事连说不敢不敢。
杨再思转身,目光扫过王侍郎,低声冷哼,要不是看王侍郎出身好,卖相好,他能将王侍郎推荐给安乐公主吗?
这样的好事,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真是拿了根羽毛就当令箭,还保持着世家大族的矜持,不知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