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韦淇道:“几个大的订了人家,你又在宫中。仙蕙在家多留两年,对我而言是意外之喜。”
李显的女儿除了年幼的季姜,其他几个按照习俗早就超过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李显一出宫便和韦淇及东宫僚属琢磨起这件事,为几个女儿找了女婿。
二娘定了闻喜裴氏裴巽。三娘定了琅琊王氏王同皎,和太子左庶子王方庆,同为东晋王导之后。五娘景兰定了圣人母族弘农杨氏的杨慎交。
“前些日子,奉宸令向我道喜,我才知道大兄要娶他的外甥女为妃。”裹儿道。
韦淇听了,朝南面努嘴:“这样一门好亲事,他瞧着是不乐意的样子。”
裹儿纳闷说:“亲事倒好,与阿耶有益,只是怎么想到的?”
韦淇说:“张……奉宸令的母家和韦家连了宗,正巧他们家嫁到杨家的娘子有个适龄的小娘子,人品相貌没得说。
杨家虽然落魄,但至少有个好姓,且这两年看着又要起来了。大郎娶杨小娘子,一点也不辱没他。”
母女正说着话,忽报太子过来了。韦淇冲裹儿一笑,起身道:“今儿事多,我不得闲,就先去了。你与你阿耶许久未见,他一直念叨着你呢。”
裹儿闻言,心中不自在,正要起身随韦淇离去,却被她按住肩膀,眨眼间李显就坐在韦淇刚才的位置上。
韦淇走了,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李显一声不吭,殿内安静地透不过气来。
裹儿见状,心里的愧疚被不忿取代,就知道阿耶重男轻女,被女子掌权吓怕了,想着一个个女儿都贤良淑德才好呢。
裹儿越想越气,抬起下巴,抱着双臂,一脸挑衅,仿佛是李显真负了她似的。
最后还是李显先败下阵,主动问:“宫里可住得惯?”
“住得惯。”裹儿回。
“宫人使得惯?”李显问。
“使得惯。”裹儿回。
“吃饭……”
“吃得惯。”裹儿眉头皱起,不屑继续回答这等废话,哼了一声:“阿耶不必说什么废话。”
李显一顿,随后苦笑说:“我总是担忧你的。”
裹儿心中一动,“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
李显张张嘴巴,还是笨拙道:“裹儿……裹儿,你们是我的孩子……我……我活一天,就护着你们一天。”
裹儿闻言震惊地盯着李显,只见敦厚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说:“我没有祖父和阿耶的本事,但会护着你们。只要我活一天,就护着你们娘母子一天。
当我听到我的女儿竟然说出那样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来,我最先感到的是自豪。也许我事事不如太宗和先帝,但我的女儿比他们的都强!”
裹儿眼睛红了,看起来要哭了。
“阿耶……”
李显伸出手臂用力地拍着裹儿的肩膀,也红了眼睛说:“我儿生而不凡。你人聪明,比他们几个都知道轻重,眼明心明,从来不让我担心。你有什么主意,尽管去做。”
裹儿眼泪落下来,重重点头,说:“我明白。”
李显笑了一下,起身道:“去见见你阿兄,他还以为你和他闹别扭呢。”
裹儿拿帕子擦了眼泪,赌气说:“我哪里和他闹什么别扭了。”
李显起身,拉她起来,劝道:“又说气话了。你与重润比旁的兄弟姐妹更亲近,别为了莫须有的事情起了隔阂。”
裹儿不情不愿地起身,被李显推出后门,叮嘱道:“一直往北,承恩殿就是你兄长住的地方。”
裹儿只好一路往北,进了院门,踌躇不前,想要离开,然而里面已知,又见阿兄一脸笑容接了出来。
“裹儿来了,快进来。”李重润拉着妹子的手进了殿。裹儿只得随他去了。
两人在书房坐定,宫女奉上茶来便离去了。裹儿抬头,看见后墙上挂着自己与圣人说过的“横渠四句”(她知道叫个名字,却想不起是谁所言)。
重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说:“圣人命大儒祝公为东宫侍读,我也跟着他学习。祝公学问淹博,连他听了这话都被震住了。”
裹儿端着茶,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
重润笑起来,与她相对而坐,笑道:“连祝公那样的大儒都不知道这话的出处,这话自然是裹儿你说的。”
裹儿张了张嘴,转移话题说:“阿兄,你最近怎么样?”
重润说:“每日跟着夫子们读书,比自己一个人琢磨强。”
裹儿点头说:“确实是这个道理。”
重润将果碟往裹儿的方向推了推。大姐出嫁,小妹必定要回来,因而重润这两日备了裹儿爱吃的盐渍梅干。
裹儿垂头看见,拈一快在嘴里吃,酸酸甜甜。
重润见了,眉眼弯弯,又看了墙上的字,道:“裹儿在宫中或许不知道,外面的朝臣学子没一个不喜欢这话的。
他们听是妹妹所言,各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些人也真可笑,我家的凤凰女,岂是凡俗能及?
太穆皇后年幼就能劝谏周武帝以苍生为念,善待阿史那皇后,后又自恨不能救舅氏患。
平阳昭公主率兵起义,联络群雄,镇守要地,为李唐立下汗马功劳。
文德皇后勉慰诸将士,与太宗同生共死。当今的圣人更不用说,且说太平姑姑,那也是机智果决世间男儿难及。就是咱们阿娘的秉性,也比普通人坚韧聪慧。
我家妹妹身体里留着她们的血,说出那样的话,又有何稀奇?”
这一席话说得裹儿身心舒畅,便说:“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重润见裹儿笑了,也跟着开心,吃了块盐渍梅干,笑道:“裹儿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裹儿抬头注视着阿兄,阿兄朝她眨眼一笑,凑近悄悄道:“外面有一些疯话胡话,裹儿不必放在心上。”
裹儿一脸傲娇回道:“我怕过什么,不过是流俗之言。阿兄,你要努力呀!”
重润伸手点了下裹儿的额头,道:“你可不要偷懒!我等你。”
裹儿一脸奇怪地看着重润,道:“你说错了,是我等你。”
重润闻言捶着桌子大笑,又连声叫好,笑得裹儿莫名其妙。
金玉在前。被女帝吓怕了的公卿百官不知道这位郡主的野心最终到哪里,是像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那样,还是像九五之尊的圣人那样?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想。
因为野心永无止境。
第20章 出嫁 咱们的孔圣人来了!
裹儿将一碟子的梅干吃完,才出了承恩殿。一到外面,就觉得天高云阔,目之所及纤毫毕现,心情也变得豁郎起来。
人呀,若是自省,就会发现自己多么浅薄、鄙陋和无知。裹儿作为武曌称帝的“受害者”,姑且称之为受害者,若非圣人废帝,她就不会在房州流离多年。
这十多年来,她潜意识里在心中竖起无形的蕃篱。
圣人废了阿耶,流放了他们一家,又对李唐宗室亮起屠刀大肆清洗,致使阿耶恐惧不安。
圣人之所以杀人,是因为她以女子之身称帝,招来朝臣宗室反对。因而,作为“受害者”的裹儿内心深处在不知不觉地反对圣人,反对女子称帝,乃至反对女子越界。
但同为女子,裹儿又不由得对圣人生出慕强的心思,想要追随她的脚步而去。
两种心思对立,故而让裹儿矛盾纠结,而认不清内心的她错误地将原因归咎到父亲和兄长身上。
裹儿与父兄交谈中,灵光一闪,念头通达。
哪里是女子称帝会杀人,分明是那些人抱残守缺泥古不化,自寻死路。平心而论,圣人之才干,远超阿耶和叔父。
裹儿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暗骂自己,该死该死,竟然这样鲁钝,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
如今蕃篱尽除,是另一番天地,裹儿的心更加坚定了。
一路来到纨纨的院子,还未进院,就听见里面的宫女喊道:“安乐郡主来了!”
她脸上露出笑容,迈了进去,就看见仙蕙和景兰接了出来。
“咱们的孔圣人来了!”仙蕙和五娘景兰一左一右抱住裹儿的胳膊,揶揄道。
裹儿啐道:“你们也来取笑我,别让我说出不好的来。”她说完,挑衅似的看着两位同袍姐姐意有所指。
仙蕙和景兰会意,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景兰笑骂:“谁敢惹你?口齿这么伶俐,也不知哪个妹夫能受得了你。”
仙蕙笑说:“你可错了,去年我们到魏王府吊唁,有人对六娘念念不忘呢。”
裹儿挣了挣胳膊,没挣出来,道:“你们想把我钉在这里啊,我来看大姐,不是看你们。”
仙蕙哼了一声,拉着裹儿进殿,只见姐妹们正从窗口往回坐。
舜华笑道:“你们吵得那么响,我想着出去劝架,大姐拦住我,说你们必然会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