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板板正正,规规矩矩。
这本奏疏就放到头一个,上面写着:“上圣神皇帝请校印九经疏。”奏疏后面还附了一本怪模怪样装订的《千字文》。
武曌面无表情,拿起奏疏,盯着上面的名字,说:“这真是庐陵王家小娘子写的奏疏?”
上官婉儿初看到这本奏疏,也极为震惊,但查了一番,确实如此。
她如实回道:“宫中学堂有夫子教导如何草拟奏疏敕诰表策,我查过小县主以往的课业,文风确实一致。小县主写完之后,虽然请了庐陵王润色,但大体未变。”
武曌奇了:“她怎么想起这个?”
上官婉儿笑回:“圣人虚怀纳谏,准宫中上书言事,言之有物者受上赏。婉儿想着,小县主住在宫中,学有所得,心有所思,不敢欺瞒圣人,便上了奏疏。”
武曌笑说:“宫中有这回事,朕记得有几本好奏疏,难道这丫头的奏疏也是好的?名字倒是唬人。”
说着就要打开,上官婉儿忽然上前,将那本书先呈到武曌眼前,笑道:“圣人先看这书这样装订可使得?”
上官婉儿向来知轻重,武曌便依言,看着婉儿翻页,薄薄的一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完了。
书又合上,露出靛青色的封皮,书页用粗麻线缝得结结实实,不像折页装的书时间长了会掉胶散页。
武曌上书,自己又飞快翻了一遍,觉得倒是比卷轴装和折页装方便读。
“有几分巧思,只是粗陋了些。这字是庐陵王写的?”武曌问。
上官婉儿回说:“小县主说,阖家之中只有王爷的字最好,便央着王爷写了。王爷本不知情,后来看到奏疏才明白缘故。”
武曌听了这话,嗤道:“你去拿几本字帖给庐陵王。字如其人,他的字还是这么温软。”
她说完,就打开奏疏,看这个小丫头能说出什么话来。她本来是漫不经心,但越看越入神。
武曌放下奏疏,问:“婉儿你十几岁到我身边?”
“十四。”上官婉儿回道。
武曌回忆起当年:“朕记得,朕当场出题,你挥笔立就,比老成的舍人做得文都好。”
“圣人谬赞。”
武曌继续说:“现在你越发地老练,旁人都不及你得朕心。不说现在,就说你当年写的奏疏也比裹儿这本强十倍百倍。这孩子的辞章是朕见过最差的。”
上官婉儿见武曌面有愠色,却不害怕,仍笑道:“婉儿认为,文以载事。纵有屈原宋玉相如之才华,但无班定远贾长沙之卓识,终究于国于家无望。”
武曌闻此默然,这份奏疏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写疏之人对于打压士族扶持庶族潜意识中的习以为常,而这是武曌自掌权以来持之以恒做的事情。
武曌放下奏疏,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到宫殿门口,外面天高地阔,比其他美景更胜一筹。
十四岁正是锥立囊中的年纪。
十四岁的武媚娘因为训马的“高论”,被太宗认为果决狠辣,弃在一边。
十四岁的上官婉儿因为才华横溢,被武媚娘擢为掌制诰,参预政事。
十四岁的李裹儿将来又会是怎样呢?
武曌或许有点明白当年太宗听完自己训马后的心情,震惊中略带欣喜,又夹杂着惋惜。
武曌回头问:“这本奏疏谁看过了?”
上官婉儿回道:“县主写完后,请庐陵王润色,库狄女史看过觉得好,推荐给我,请我呈上来。除此,再无其他人看到。但县主印书的事情,阖宫上下大约都知道。”
“你去……”武曌突然停住,叹了一声,笑道:“锥处囊中,其末立现。”
武曌刚生出要呵护这个小家伙的心情,但突然停住,原因就她刚才所说的:
锥处囊中,其末立现。
上官婉儿不见圣人说话,继续道:“臣得到奏疏后,问过匠人,他们回禀,十数人日可印数百册。这册书的抄写、核对、誊录,庐陵王用了一日夜。此法利国利民,臣以为当行天下,让天下士庶皆沐皇恩教化。”
武曌觉得可行,但开口要吩咐时,竟然迟疑起来。
第16章 银屏金雀 不知我者,谓我何所求
这事由谁来做?一般来说,谁提出,谁施行,更何况这是一件名传千古的美差?
裹儿年纪小,又是女子,调不动人力物力,照理自然是她的父亲顶上,但李显是武曌的儿子,呼声最大的储君候选人。
武曌拿李显溜了几次大臣宗室,但最终仍未册立太子,可见她的内心依然有些不愿。若将差使给出去,则显得武曌赏罚不明。
“叫狄怀英来。”武曌想毕,吩咐道。
宫人应了去请人。一盏茶后,狄仁杰来到殿中拜见。武曌挥手让人退下,笑问:“国老,近日身子可大好些?”
狄仁杰笑回:“臣年迈,一身的毛病,让圣人担忧了。这两日精神比前些天略强些。”
武曌说:“朕得了一份奏疏,无人可共欣赏,特请怀英一观。今日无君臣。唉,朕是孤家寡人,朝野也只有你呀,能和我说上一两句实话了。”
说着,武曌走下来,拿着奏疏和《千字文》递给狄仁杰。狄仁杰忙接过,看完奏疏,又匆匆翻阅了《千字文》,又回看了奏疏的落款,吃惊地盯着武曌看。
武曌见状,开怀大笑,说起当年在太宗皇帝面前训狮子骢的旧事来。说罢,她怀念道:“朕说这话时,也是十四岁。”
狄仁杰与武曌政见相同,故而才能君臣相得。他闻言沉默半响,震惊与惋惜交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他叹道:“君家芝兰玉树,生于庭阶。”
武曌脸上带着得意,儿子辈指望不上,但孙儿辈确实有几个优秀的。
狄仁杰又问:“臣……”
武曌打断他说:“我已说了,今日不论君臣尊卑。”
狄仁杰说:“我听闻庐陵王嫡子重润,先帝爱孙,丰神俊朗,孝顺友悌,不知何日能出阁一见?又有皇嗣三子,名唤隆基者,据传机敏果决,只是臣也未曾见过。”
武曌勃然变色:“你这个狄怀英,朕与你推心置腹说事,你倒议起储来。”
狄仁杰面无惧色:“圣人无私事。若是臣今日没看到这份奏疏,也不会想起圣人有几个好孙儿。”
武曌态度又冷又硬:“芝兰生于深林,非无人而不芳。”
狄仁杰回道:“芝兰初生,柔弱稚嫩,当以人望养之。”
武曌嗤笑一声:“朕难道不是芝兰?朕自打进宫起,就走的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天下道路的尽头,每一步都充满了杀机,但是朕今天站在了这里。”
狄仁杰语气有所缓,道:“天下有几人能似圣人?”
武曌挥手道:“怀英再提立储之事,即刻打出宫殿。”
狄仁杰心中叹气,说:“小县主的建言很好,只不知圣人命谁去做此事?这两年国事艰难,刻印九经耗费只怕不少,需好好合计。”
这事又勾起武曌的纠结和立储的纷争,使她心中不快,又感到茫然。
道路的尽头,依然充满着杀机。
武曌明白狄仁杰的意思,她年事已高,早立了太子,早让太子参与朝政,政权就能平稳过渡,她也能平安到老,两相便宜。
然而狄仁杰不明白武曌的心事,狄仁杰老迈,但武曌自恃精力旺盛,不同一般人。还有,权力的漩涡中哪里有什么平安引退?
所谓的平安,不过是败者丧失自由,换来的囚笼。
她是通天宫上展翅飞翔的金凤,不是绣在银屏上的金丝雀。
武曌胸中郁气堆积,道:“国老病愈之后,比之前昏聩了。”狄仁杰恭敬领骂。
她出了一口浊气,心情平复下来,说:“校印九经之事,朕自有打算。”
“圣人英明,老臣难及。”狄仁杰道。
不欢而散。
武曌目送狄仁杰背影远去,心中叹道:“不知我者,谓我何所求。”
武曌回到案上,拿起笔,蘸了朱砂,在李裹儿的奏疏上批了个“可”字。
武曌作为一个母亲,年少时吃了不少苦头,只希望女儿像公主那般无忧无虑地长大。
然而,当她发现人间还有另一重天,那里有人间难得的快活和肆意,回头想要告诉女儿,却发现已经晚了。
一步晚,步步晚;一步错,步步错。
这些暂且与裹儿无关,她有事正忙。印刷的第一本《千字文》呈给圣人后,裹儿又命匠人印了十多份。
当天就拿到了。她下学回来,跟着的小宫女捧着满怀的书,正一人发一本呢。
“不要嫌寒酸,这可是阿耶的楷书,日后可做传家宝呢。我在上面还刻了编号。”李裹儿大言不惭道。
李显和韦淇也各得了一本,笑说:“咱们也该留一本,裹儿说这金贵着呢。”兄弟姊妹都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