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因为泪水中盐渍沾染的缘故,此刻脸上又干又痒。她捂着侧脸低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她不一样。”
  她是严煜的祖母。
  “是啊,她不一样。”杜仲吊儿郎当,顺着她的话无情地将她拆穿,“所以你才受委屈了。”
  季窈一向知道他不光嘴毒,眼睛也很毒。肌肤之下,方才被林老夫人抓过的衣襟仿佛还带着热度,灼烧着她胸口的皮肤。
  她没心情和他争论,别过脸去看向池塘,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下来。
  “现在想想,真觉得自己脑袋被门夹了……前几日买那几身素净的衣服和翠玉簪子花了我不少银子,在严府里彩颦学端茶倒水和待人接物也颇费脑子,尤其是走路……”
  她能同他多说几句,总好过继续哭。杜仲虽然不想听她为讨好严煜的祖母都做了哪些努力,嘴里还是顺着她的话问道。
  “为何?”
  她随手抹掉眼角泪水,睫毛上的水珠还泛着冷光,略显潮红的嘴唇撅起来,看上去十分疑惑的模样。
  “两条腿甩开,就如此好好走路不行,非要夹着屁股,后脚尖抵着前脚跟,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家娘子,走路的时候头上步摇都不带晃一下的,可是如此走路,不反倒更累了吗?”
  她又开始“屁股”、“屁股”的随意说出口,杜仲眼中促狭一闪而过,被她捕捉到。
  “累就不要学了。”
  季窈没好气瞪他一眼,声音低下去,自暴自弃道,“你瞧,我不光走路不像,连说话也不像……”
  “像什么?”
  “像大家闺秀啊。还好我不是神域人,以后大家各自散了,我也不用再在这鬼地方久待……”说罢她想起了什么,收敛抽泣声补充一句,“差点忘了,你也不是中原人。”
  “嗯。”他轻声细语,仿佛碎冰落入水杯发出的声音,气息刚从鼻子出来一半就止住,“所以你什么人也不用像,做你自己。”
  要是真如他说的如此轻松倒好了。
  同严煜的家人才不过头两回见面,已经闹到这般田地,莫说以后还要同严煜成亲,哪怕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吃个饭都难。
  就更别说,如果林老夫人知道自己曾经嫁过人,反应会不会比今天还大。
  男人这种东西,在大街上闭着眼睛随便抓都抓得到,她原本不用如此在意林老夫人如何看她的。
  可严煜这样好,要她就此打住,着实不易。
  季窈双手绞着杜仲的手帕,口气不自觉带上三分卑怯。
  “做自己,是不是就不能同严煜在一起了……”
  她倒信任他,心里那点子脆弱和卑微都展现在他面前,毫不遮掩。
  可这反而让杜仲一句重话也说不出,生怕自己多说教两句,会惹出她流泪更多。
  他此刻也被一股如鲠在喉的难堪笼罩,眼神斜向下落在回廊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地板上,声音暗哑。
  “不同他在一起,你会很难过吗?”
  他说以后还是说现在?
  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一人向左看,一人朝右看,气氛突然微妙起来。
  季窈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浓睫微眨。
  “会啊……现在就已经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心里最难受的那阵子过去,她稍稍止住眼泪,转过头去看他,“我会不会真的是林老夫人口中那个苗疆妖女?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你在苗寨里相识的那些年轻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能解释为何严煜祖父的书册子里夹着我的小像,以及我胸口这块胎记……”
  她伸手撩开衣领,低头去瞧那块红色印记。它在季窈锁骨左侧约两指宽的地方,她必须要将下巴抵在脖子上才能看见。
  杜仲闻言转身,看见她领口微敞又赶紧撇开目光,巴掌挡住她胸口才开口,“她管你叫什么,你何必吃心,学着她乱叫什么?我们苗疆人世代都有巫女和神女守护,她们就算与我们凡人有所不同,那也是被神祇挑选出来,万里挑一与神祇一样神圣的存在。”
  “你若真的是她……”
  杜仲目光倏忽间变得柔软,较头顶日光更暖上三分,毛茸茸地扫在她脸上。
  ……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决定换个说法。
  “……苗疆所有人都会很喜欢你。”
  所有人听上去可不是个小数。
  日光映照之下,女娘脸上两道突兀的泪痕由眼尾向下一直延伸到下颌,两颗溜圆的眼珠像极了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黑葡萄,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直勾勾地看着他,连声音都轻轻地。
  “你是在说,要我回去吗?”
  她越是这样,杜仲心里就越想将她捧在手里再狠狠揉搓上一番,看她为自己破碎、为自己心伤。
  而不是为别人。
  他不说话,只是坦坦荡荡对上她的眸子,目光比起方才的柔软又加了些赤裸的欲望,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想要把面前这张脸捧起来、吻上去。
  季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得他现在的目光有些瘆人。
  “可从前,你不是都告诉我,要我别逃避、别退缩?不然我这个人、这辈子,也就这点任人捏圆搓扁的本事了?”
  挂着泪珠的睫毛、充血猩红的眼眶,往下是被她挠红,透着水汽与潮红的鼻头,朱唇微张,上唇正中饱满的唇珠水光细闪,再往下软若凝脂的锁骨肌肤……他终于看够了,眉眼带上几分薄凉。
  “如果你为了那个小白脸,还要继续委屈自己,继续任由他家里人糟蹋、践踏,那才会真的让人看不起。”
  说罢他起身,白色衣袍扫过季窈手背,带着丝丝寒意。
  “左不过就是个男人,离了他,你还会找到更好的。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世上不单单只有你一个人爱而不得。”
  他这话像是在说给季窈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回廊里季窈还坐在围栏边,回味他方才那几句话,郎君迈步走开,消失在后舍。
  -
  入夜,又是令人身心俱疲的一日。
  严府右厢房里油酥灯的灯油还未燃尽,昏黄暖融,被推门而入的微风扑得摇晃不止。
  闹了整日的老太太终于睡下,严煜得空回到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酸胀的眉心,闭目休息半晌,还是决定展开信笺、磨墨提笔。
  该写些什么,认错道歉,仍是让她不要同祖母生气?
  还是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烦扰,一定一定一定会迎娶她过门?
  墨点滴落雪白纸张,他迟迟没有下笔,忽的被头顶一声轻不可闻的响声惊动,抬头往上看的同时余光看到窗边落下一抹纤长黑影,接着杜仲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杜仲的眼里责备与轻蔑自不必说,他都知道缘由,可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让严煜本就焦躁不安的内心更加怒火中烧。斯文内敛的少年郎搁笔起身,脸上没有一点好脸色,“杜郎君做惯梁上君子,如今出入严某府上愈发没有规矩起来了。”
  杜仲无视他话中讥讽,眼神扫过他面前只沾了几滴墨点的雪白信笺,直截了当道,“我是来告诉你,不要再来招惹她。不管是书信、口信还是旁的劳什香糖果子、红玉膏,花玉簪子、方目纱,凡是你严煜送来的任何东西,包括你这个人,都别想进南风馆的门。”
  第178章 坦诚相见 “夫人?!”
  子时前后,严府守夜的柴叔刚刚到各处寻查完,吹熄手中提灯,正准备回房眯一会儿的时候,听到严煜书房里传来异声。
  “有人?”
  他来到书房门口,见里头光线较平时严煜挑灯夜读时微弱许多,轻叩两声房门恭声问道,“大人在房中可还好?需要小的进来给灯添些灯油吗?”
  严煜正因杜仲不容置喙的警告面露怒容,余光扫向门口映出佝偻的黑影,沉声赶人。
  “下去,不要来打扰我。”
  他对待下人甚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柴叔被吼得心头咯噔一跳,忙告罪不迭,提着灯笼离开。
  门外归于沉寂之后,少年郎复将眼神移回杜仲脸上,语气多了一丝忐忑。
  “是窈儿要你来同我说这些的,还是你自作主张决定的?我明白祖母这几日确实有些糊涂,兴许是之前在江南的时候长年足不出户,如今初到龙都,水土不服。长辈犯错,我自然一力承担,明日我会再去找她,亲自向她道歉……”
  “她不需要你的道歉。”杜仲上前一步,有隐隐油灯的火光映照在他眼中,“打她的不是你,让她当众蒙羞的也不是你,你道歉有何用?严大人,为官数载,这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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