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呵,”高瘦的郎君冷笑出声,头也不回进了房间,“你还是这么天真。”
  关门声响起,后舍又归于一片寂静。
  月色孤寂高悬半空,连空气都在发梢凝霜,冷得让人发颤。
  她记忆里还没有见过这样枯寒的冬夜。前馆零星光线洒落池塘,更渠映出后舍的悲凉。
  今后南风馆里少了一个会弹古琴、会赠她佩剑的淳朴少年,多了一个心无归处的流浪人,所以夜色也冷得那么哀怨,满是跄踉。
  季窈陷在自己悲怆的思绪里,丝毫没觉得浑身已经被晚风吹得冰凉,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抱住膝盖坐在木桥边台阶上,肩膀不时耸动,伴随她无法抑制的哭声一点点变大。
  都怪她。
  蝉衣无辜入狱,就算侥幸逃脱,还要被迫走上流亡;云意遭人利用,不仅受辱还丢了性命;南风馆就此陷入低迷,风光不再;杜仲和京墨失去手足一般的兄弟,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知道他们有多难过。
  这一切都怪她。
  “呜呜呜呜……”
  季窈越哭越大声,整个人在风中颤抖。她抬头无助的看着满池枯败的荷塘,只觉满目疮痍,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碎掉了。
  忽然间,头顶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从天而降,瞬间将清冷月光完全遮盖。衣料带着温度覆盖上季窈身体的同时,她感觉周身都在回暖。
  自衣裳里抬头,少女婆娑的眼神与杜仲冷漠却又带着些许担忧的目光相遇。
  第72章 怀抱 “要你。”
  他把自己的大氅扔给季窈,虽然动作粗鲁些,但少女抱着衣服自觉暖和不少,就乖乖地收下,将大氅披在肩上,望着满池枯萎的莲蓬发呆。
  “是不是我哭太大声,吵着你了?”
  她也知道自己很吵。
  杜仲掀开衣摆在她身边坐下,高大的身影立刻衬得季窈纤瘦娇小。他目光清冷,较水面上黑漆漆的残荷败叶还冷寂三分,“哭没用。”
  “我知道,”季窈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温暖之余,毛领硌得她有些痒,“虽然你们谁也不说,但你们心里都清楚,蝉衣是被我连累的。”
  除了金十三娘,她想不出还会有谁如此针对他们南风馆。
  她低着头,哭腔又起来,“要不是我逞能强出头,带着你们伤了她的门徒,亦或是在这之后能稍稍留意些馆里有无陌生人刻意生事,我们如今也不至于落得这副模样……赫连尘留下这座馆,和你们平静的生活,就这样砸我手里了。”
  眼泪滴落在外袍上,顷刻消失在黑色的衣料上。杜仲头一次见季窈哭得这样伤心,一时间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该怎样。
  “大家是怪你。”
  她没想到杜仲会承认得如此爽快,抬起头有些发怔,泪眼闪烁看他。杜仲亦与她对视,眸色写满深沉。
  “你总是天真地以为,这个世间人人都和你一样,有道理可讲,有道德可依。强出头也好,抱不平也罢,大家总在为你自以为是的行善和一时冲动善后。可我们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幸运。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惹是生非也总有无法收拾的时候。你到底何时才会明白,纯粹的善在这个人吃人的人世间是无法单独存在的。”
  他字字珠玑,抨击着世间的恶与阴暗,同时也在提醒季窈,她该摒弃一味的善,放弃那颗无差别企图救人的心。
  少女头一次被人像夫子训学生一样说教,他的疾言厉色让她更加难受,心里不知怎的就委屈起来,下唇几乎咬破,“你何需这样疾言厉色……”
  “我不是京墨,不会替你摆平闯的祸;我也不是南星,只知道一味地宠你、依你。你若是想听好话,另寻他人罢。”
  季窈伸手,一把将正欲起身的他拉回台阶坐好,如倔强的小狗一样抬起头,“你凶我做什么?我都已经认错了。”
  他看着那只攥住自己衣袖的手,内心再一次感叹怪力少女实在有些力气,“光认错就完了?”
  她吸吸鼻子,从鼻腔里发出娇憨的鼻音,“我说了想去找金十三娘低头,可你不是也嘲笑我‘天真’来着?说起来你就知道嘲笑我,我到底哪里这么招你烦了?”
  她越说越委屈,松开他的衣袖又抓伤他衣襟,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从我进南风馆第一天你就针对我,憋着坏的想灌我酒、让其他人一起来捉弄我,馆里事事不让我插手。赫连尘那些破事儿,若不是被我碰巧撞破,想来也是绝对不愿意主动告诉我的。虽然我不在乎你到底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可有时候我也真的想知道,到底是何原因招致你如此厌恶?”
  被他这么一说,他才恍惚,后知后觉自己从前对她是严厉了些。
  容色俊逸的郎君有些别扭,皎白月光下被少女抓住衣襟,目光对视之间距离太近,他甚至能看到季窈脸上因为哭泣而绯红的细小血管。
  她哭得像只受了伤的小兽,一双无辜大眼盛满委屈,少女独有的温软香气扑面而来,让杜仲手足无措。他登时慌了手脚,别过脸去支支吾吾道,“女人最麻烦。”
  说她麻烦?她不服。
  刚想松开他的衣襟,季窈想了想又抬起头,“你们男人就不麻烦吗?为身下那二两肉不知道惹出多少事端,临了钱财想要,地位、权利也想要,欲望野心比女人不知道大出多少。要我说,都该阉了才是。”
  “那是别人,不是我。”将他同其他男人混为一谈,他自然不服。
  谁知道季窈却理解错了,低头往他身下瞧一眼,直愣愣反应过来,“我知道,你还是处男嘛。”
  说完,她还不忘自言自语,“那你是该单独拎出来论一论……不过等你有了夫人开了荤,也许和那些用下半身思考的臭男人也没两样……”
  “够了,”杜仲一张俊脸已经烧得通红,从她手里扯回衣襟,面带愠色之中又夹杂着难堪,“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虎狼之词,越发不知羞起来了。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娘?”
  她不过说了实话,他又骂她!
  季窈瞳孔震动,胃里一阵翻腾不说,方才刚被压下去的委屈此刻翻涌,借着酒意,从鼻子里哼一声,又哭起来。
  “你就是厌恶我!我如今连实话也说不得了……”
  这哭声震耳欲聋,吓得杜仲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季窈哭得涕泪横流,将就他衣襟拎起来擦眼泪,顺势一点点往他怀里靠,整个人干脆缩在他怀中寻求一丝温暖。
  他看四下周围无人,只好任她靠着。
  怀中人边哭边骂,嘴里全是“臭男人”、“死人脸”,连带小手不时捶打在他胸口,用力偶然大那么一下,捶得他直咳嗽。
  “好了,我……”他缓缓伸手扶住少女的背,安抚道,“……我并非厌恶你,只是觉得你有时候太天真,想告诉你,很多事情放在台面上是解决不了的。”
  “那你倒是教我怎么钻台面下解决啊,我又不是天生坏种,哪里能说会就会?”
  说得倒像他是天生坏种一样。
  “好好好,教你、教你。”
  这还差不多。
  她这才稍稍收敛哭意,被杜仲温暖的胸膛一暖,睡意登时又起。他听着怀里哭声渐渐变小,低头看来,才发现她不知何时,靠在自己怀中睡了。
  她不说话的时候,也不招人嫌。
  杜仲低头静静地瞧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温柔。
  南星在前馆守了一夜柜台,直到戌时六刻送走最后一名女客,店里烛盏渐次熄灭,他迫不及待想去到季窈房间看看她的时候,刚走过回廊就看到月光下这个场面。
  “你们在做什么?”
  他冷声怒吼,在寂静的后舍显得格外响亮。杜仲闻言,伸手将怀中人的耳朵捂住,抬头看向南星的眼神满是不悦。
  怀里小祖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再吵醒还不知道怎么闹呢。
  见两人坐着不动,杜仲甚至还这样看他,南星怒火中烧,快步走到木桥前,伸手就准备将季窈抢过来。
  “窈儿……”
  “她喝多了刚睡着,你轻声些。”
  脚踢到空酒壶,发出清脆的声响。南星黑着脸,语气听上去很是克制。
  “你拉着她喝的?”
  他喝酒做甚。
  南星将季窈拦腰抱起,杜仲顺势起身,拂袖而去,“她自己喝的。”
  “你没对她做什么事吧?”
  杜仲闻言转身,刚打算开口,南星已经抢先一步说道,“休要否认,不然她趴在你胸口上做甚?”
  那他正好懒得解释。
  “随你如何想。”
  又是这副态度,南星只恨此刻腾不出手来和他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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