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稚宁收回视线:“这话怎么说?”
  周明承道:“本来家中族学除却贴身衣裳以外,一应器皿都有准备。但这位赵公子来了以后就派人更换了屋中的一切陈设。从茶具、香炉、书案到花瓶、书架,甚至是帷幔、珠帘,都换成了他从京中到来的器物。”
  “除此之外,他房中日日燃着银霜碳。这样的数量府里供应不及,他便自己在城内购买,一月下来几十两银子的花费是常事。”
  “且上次接引之时,我还察觉他身上佩戴的都是暖玉,触手生温,寻常人不可佩戴,是极珍贵的珍品。”
  “饮食方面更是讲究,一日三餐都不是在府中留用,只是借了府里的小厨房,负责烹饪膳食的是他从京城里带来的厨娘,用以烹饪的食材也是每日从府外运进来的。”
  “至于衣料、出行、车马等等更是不言自明。”
  周稚宁咂舌。
  按照赵淮徽这样的生活习惯,那一个月下来至少也得百来两银子。不是说平原赵氏已经没落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银钱供一个家族弃子挥霍?
  两人谈论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七录书斋。
  由于有了赵徽的文章,前来购书的文人们在七录书斋外排起了长队。
  好在周明承常来这家书斋,书斋掌柜知晓他的身份,于是直接将人迎了进去,还免费奉上了两本《城西集》供二人赏玩。
  周稚宁也不与周明承客气,径直拿起一本就翻到了赵徽的那一页。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手熟悉的瘦金体。
  同样的铁画银钩,同样的狂放恣意,与赵淮徽的字迹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周稚宁有些惊讶。
  周明承在一边说:“这集子上每一篇文章笔迹都是由专人仿的原主,不说有十分相似,但也有八九分相像。但赵徽此人性格狂放,其在书法上虽有大成,但笔势走法很少有人能临摹得下来,最多只能仿八分,仿不出原来的神韵。不过赵徽的书法依旧很受文人们追捧,仿他之人如过江之鲤。”
  那赵淮徽应该就是仿的赵徽的笔迹吧。
  只是仿就有这样的气势,那本人的书法怕是更为不凡。
  周稚宁再看文章内容。
  约莫是少年意气太盛,文章内容锋芒毕露,有些地方过于激进到甚至于偏激。但字字珠玑,词采华茂,读起来令人如拨云见雾,茅塞顿开,确实是好文,周明承所言不虚。
  周稚宁读了一两遍后还舍不得放下,一边重读,一边在心中默背。
  她记性不坏,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整篇文章就背的七七八八了。她咂咂嘴,感觉略有回味。再一抬头,周明承还在埋头读着,她想了想,干脆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
  其实就算不答应周明承出来这一趟,周稚宁也是要来寻书斋的。
  她摸了摸袖子里拢起来的卷子,眼神在大街上巡视了一番,最终落到了一家其貌不扬的小书店上。
  “掌柜,打扰了。”周稚宁含笑着拱手,“不知贵店收文章么?”
  那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细长眼睛,羊胡须,神情精明。
  他上下打量了周稚宁一眼,约莫见她模样稚嫩,年岁不大。
  “收……”
  掌柜的语调拖长,显得漫不经心:“但我们店只收大家,寻常举子们写出来的文章,我们是不收的。”
  周稚宁笑了笑,压低嗓音说:“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可收么?”
  这名字一出,掌柜面上散漫的表情陡然一收:“他?!文章让我看看!”
  周稚宁将袖筒里的文章拿出去。
  这上面正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忠奸之辨”,文章末尾还落了款——平江笑笑生。
  掌柜的把这落款连看了两三遍,确定印章没错后,才笑呵呵地说:“小兄弟,平江笑笑生的文章虽千篇难求,但他也有一两年没有出过新篇了。你这一篇……不知从何而来啊?”
  “自然是他亲自给我的。”
  周稚宁很熟练地搬出了自己在西河村时的一套说辞:“我是笑笑生的好友,他患有顽疾不能出门,以往的文章都是我代为出售。以往不写文章是因为他在游历山川,如今刚刚落脚平城,因此才有了这么一篇。若是掌柜的不肯要,那我就另找别家了。”
  “小兄弟别急!”
  掌柜的拦下周稚宁:“请小兄弟稍等,我这就上楼给你拿银子。”
  说着掌柜的走了。
  在没穿越之前,周稚宁的本职工作是明代文学史博士,从八股文到小说、诗词歌赋都研究了个遍,因此对于八股制度十分熟稔,写文章时融合了现代策略又常显的语出惊人。
  为了不着痕迹地赚点体己钱,她化名平江笑笑生给各个书斋写点科举文章。没想到文章在各举子中风行,大家都在讨论她的真实身份,还有人顺着文章内的蛛丝马迹过来求见,这才让她暂时停笔了两年。
  但如今换了新地方,这个笔名又可以重新用起来了。
  周稚宁正想的出神,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在墙角处一闪而过,很快就隐没在巷子深处不见了。
  她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眼神便顺着巷子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巷子里还伫立着一栋小楼。二楼的地方挂着竹帘子,帘里端坐着一个人,似乎正跪坐煮酒,帘外还有一只宝塔形状的青铜风铃,虽寒风微微摆动。
  这时,掌柜的下来了,将一包厚实的银子递给周稚宁,笑道:“我们斋主很喜欢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如果以后还有他的文章出来,还请小兄弟先拿到我们存文堂,报酬是一定少不了你的。”
  “你们斋主?”
  “是了,对面小楼二层那位就是我们斋主。”
  掌柜的给周稚宁指了个方向,她看过去,发现正是挂着宝塔风铃的小楼。
  周稚宁对存文堂的斋主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多问,只收下了掌柜的给的银子,就转身离开了。
  二层的人影正好也于此时垂眸看了一眼街面,但只来得及看见周稚宁一道清瘦冷清的影子飘然远走。
  “徽儿,你在看什么?”
  二层之中,一个山羊胡须的老人开口问对面。
  老人对面跪着位年轻公子,眉眼冷淡俊美,鼻梁高挺,唇色略微苍白。也不知他是否极度畏寒,即使室内兽形火盆里正燃着红彤彤的炭火,可他依旧拢着一身雪色狐狸毛披风。
  闻言,他垂下眼睫:“似乎见到了一个人。”
  老人轻轻一笑:“听你身边的程普说,你这几天遇上了一个感兴趣的同窗,可是她么?”
  “不算感兴趣。”
  赵淮徽声线平淡,眼眸深处仿佛凝结了一层冰色:“只是觉得她尚未入周府便锋芒毕露,逼得那庶子周连玉下不来台的行为——”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才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甚蠢。”
  就像他以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足以无可畏惧,最后才发现他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甚至愚蠢的可笑。
  “徽儿,你现在不是赵徽,是赵淮徽。”老人拂了下山羊须,微叹道:“何必一直拿以往的那些事情来逼自己呢?”
  赵淮徽偏开头。
  老者摇摇头,道:“如今你脱离了琅琊来到平城正好是个机会,就这么到周家族学里看一看,瞧一瞧,兴许能得到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感受。若你在那位同窗身上看见了你过去的一两分影子,不如继续关注她。因为我觉得这个孩子看起来……”
  他顿了顿,继而道:“并不完全和你以前一样。一时的锋芒毕露,说不定是以进为退。在她身上,你也许能看见更多你以前看不见的东西。”
  赵淮徽犹疑地抿了抿唇角:“是,贾老师……”
  第8章 对她失神 他这个堂弟可比女子还要好看……
  周稚宁将银子拢在袖子里装好的时候,周明承也从七录书斋里出来了。
  彼时周稚宁正在明亮的雪光里站着,眉眼俊秀,清淡雅致,冷的仿佛生人勿近。
  周明承喉咙上下滚动了一圈,忍不住叫了声:“宁堂弟。”
  周稚宁闻言朝他欠了下身子,道:“堂哥,我本是个坐不住的人,看了会儿文章就想上街逛逛。但看堂哥看的正入神,我实在不敢搅扰,所以就自己先出来了,堂哥勿怪。”
  “不怪你,再好的文章读起来都是枯燥的,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会走神。”周明承笑了笑。
  随即二人并肩踏雪往回走。
  周明承弯着眉眼:“你我二人是兄弟,若下次你觉得无味,自个儿出来就是了,不必拘礼等我,不然倒显得是我拘束了你,怪不好意思的。”
  其实周明承对其他的兄弟说话并不一直是这样如微风和煦的,只是周稚宁给了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以至于他说话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就像平日里与几个堂妹说话一般温言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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