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话毕,他只觉扑面而来一股冷意。
  谢婴缓缓转头看他,脸色阴沉。
  “好吵。”
  他扫了戴佳伟一眼,挥了挥袖子,“押下去,不要打扰雁雁。”
  敢对大人不敬!
  其中一位捕快像压审其他犯人似得踢了戴佳伟一脚,叫他一下跪到在地。
  “在下有功名在身,可见县令不跪,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戴佳伟奋力地挣脱开那位捕快的钳制,从地上踉跄着爬起来,将衣襟正了正后气喘吁吁道,“这有违大雍律法!有违律法!”
  对于谢婴的做派,他心底里一向也是不赞同的。
  他的变法将很多事情搅得不成名堂,不知为何要开源,重财与重军队,还要改科举。
  说什么可设官府职位平价收购集市滞销的货物,且允许商贾贷款或赊货,按规定收取息金,便能推动贸易。届时,不必增加百姓的赋税,也能做到大雍的富饶。
  可不增加赋税,钱从何来?难道循旧路,节流到底不好吗?一定要维新维新,弄得乌烟瘴气。
  前不久莲清书院新招生,偏偏招了些不同行当的子弟。他们的行为举止难免有诸多粗俗,吆喝起来嗓子响亮,在莲清书院的门口都能听见。
  这还有些许读书人的样子吗?真是岂有此理!
  偶有时,他们甚至还忘记尊他一声“夫子”与“老师”,直接用“你”、“诶”来称呼,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大雍再这样下去,要变天。
  “把他的嘴塞起来,吵死了。”
  谢婴踱了几步到了戴佳伟跟前,看清了他的样貌。
  大眼厚唇,脸瘦削,身材细长,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如今被明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抹巾,塞进了口中,呜咽地瞪着眼睛,双手也被捆着缚于背后。
  偏偏人确实是站立的,十分符合大雍的律法。
  “大雍的律法吗?”
  谢婴瞥了他一眼后转身,轻飘飘落下一句话,“既是熟悉大雍的律法,便知晓它是本官修的。你只可不跪,其他的,本官想如何,就如何。若不服,去汴梁敲登闻鼓。”
  被抹巾塞了嘴,又捆了的戴佳伟对自己的一时口舌登时生出些后悔之意。
  大雍的新律,就是谢婴新修的......
  要不他也不能来这。
  他这是自诩聪明,不小心舞到了正主面前......
  戴佳伟的嘀嘀咕咕,并未影响到沈雁回验尸。
  谢婴的古板,却从未表现在思想方面。
  可戴佳伟的古板,便是与谢婴的对立派,一旦影响到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便化成一团怎么都雕不动的朽木。
  自她来大雍至今,一路的编排,早就抵过戴佳伟几句话。
  “死者杨慎行,男,年五十二,应死于昨夜戌时至子初。”
  “记,头部无任何创伤,眼未闭,口张开,舌未抵齿,无涎液溢出。”
  不是自缢死法,明显是死后被人悬挂。
  太明显了。
  谢婴轻车熟路,拿着纸笔,小心记录。见沈雁回来的匆忙,鬓角有发丝被雨水打湿,他习惯将它们勾到而后。
  “竟是谢大人亲自记录吗?”
  “好亲民的谢大人!”
  “若是你上,你也会记,记录不过几个大字罢了。最厉害的还是当属沈仵作,别说要我去摸尸体了,便是要我瞧上几眼,那我也是不敢的。”
  “我知晓,我知晓,夫妻搭档,干活不累。”
  杨慎行山长平时为人和蔼,对学子们都不错,他一死,他们定然是伤心。
  本想着瞧仵作验尸,能替杨山长找出他真正的死因,却被沈雁回面不改色的验尸手法吸引了过去。
  总是泡在书院的他们一天到晚便是研究如何做好策论,如何应对科举之试。
  眼下这一幕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冲击。
  其中像戴佳伟这类的更甚。
  他们瞪大眼睛,这便是谢大人改革下的现状吗?苏女夫子的学问已叫他们刮目相看,如今细细瞧来,这沈仵作亦是。
  那老师说的节流,说谢大人过于激进,违背传统......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苏玉环站在沈雁回的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方才见过她捧上一碗冷淘面得心易手,如意小馆中的青团滋味更是妙不可言。
  眼下验尸,竟亦能做到沉着应对。
  到底是怎样的心态,才能在厨娘与仵作的身份之间,转换得这样轻而易举。
  “记,颈部可见指扼痕,白绫痕迹浅淡......可两种浅淡的痕迹,都不足以致命。”
  沈雁回这样检查下来,竟还未找出死者的死因。见他衣衫并不凌乱,真是也没有血迹,难道又是中了毒。
  没有症状显示的毒吗?
  这难免有些麻烦。
  “昨夜山长穿的,并不是这件衣衫。”
  方才苏玉环进书房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如何也说不上来。
  眼下沉仵作一脱山长的衣衫,她才了然。
  山长既是昨夜便死了,难道自缢前还要去换一身衣衫吗?
  “还有,这桌案的摆放很奇怪,真个书房都很怪异?”
  苏玉环皱着眉环顾四周。
  整洁,却非杨慎行喜欢的整洁。
  “有何怪异?”
  沈奈也按着苏玉环的样子看了一圈,“山长一直以来都有洁癖,这书房这样干净,又如何怪异?”
  “正是因为山长有洁癖,且十分严重。”
  苏玉环指了指面前的桌案,半眯着眼,将它与大门比划了一遍,“这张桌案,较平时斜了几寸。山长平日里桌案摆放,一定要规整,且正对着门。”
  她又走了几步,站在书架旁,“山长如何能允许《周易》与《中庸》混在一起?而山长所珍藏的几种云梦秦简,又岂能随意堆放在一块,甚至并未按粗细长短,一一摆设好。”
  这间书房乍看之下,确实收拾得很干净,但若是有人知晓杨慎行平日的习惯,只要在这儿呆上一会儿,就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衣衫被换过,身上连血迹都瞧不见。屋内摆设被重新规整,却经不起仔细推敲。
  总不能都是杨慎行上吊前自己做的。做完这些事,还有心思上吊?
  应是有人与他发生过争执,且又急急忙忙地替他换取去衣衫,摆设全屋。
  慌乱之下,又如何能做到将东西规整到远处?只能做个表面现象罢了。
  既是桌案、书架都有不对,那当时的场面定是十分激烈。
  定是有打斗的。
  “谢大人,得烙饼了。”
  沈雁回将杨慎行的衣衫剥下后,细细检查了一遍,却只见有轻微破皮处,未见明显致命伤痕。
  内伤?
  “烙饼?”
  谢婴握着笔杆子的手一滞,“雁雁,饿了吗?”
  “你觉得呢?谢婴,我会在验尸的时候开这种玩笑吗?”
  沈雁回眯起眼,抬眸望了一眼谢婴,目光中带有一丝......鄙视。
  “我觉得,与尸体有关。”
  谢婴清咳了一声。
  “谢大人聪慧,那我们烙饼吧。”
  在众人一种诧异的目光中,沈雁回真的调起了面糊糊。
  她慢条斯理地掺水,调面,再将需要的食材加进去,又筷子轻轻搅动,手法十分娴熟。
  掺了白梅、葱椒、醪糟等调成面糊做出来的饼,往小锅上一烙。
  喷香!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戴佳伟费尽力气,终于将口中的抹巾给喷了出去,才得到片刻的新鲜气息,便破口大骂。
  “今日是寒食,怎可生火!既是一定要生火,为何烙饼!既是偏要烙饼,为何要在山长的尸体旁烙饼!你这女仵作,是不是厨娘的行当没有当够?你是来莲清书院验尸的,不是来做饭的!岂有此理去!山长,山长,她竟这般不尊重你!唔唔唔......古官,古官,妖努......”
  “明成,塞两块吧,一块嘟不干净。”
  戴佳伟支支吾吾,再被塞了第二块抹巾后,终于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但他浑身颤抖,面色赤红,看起来肺都气炸。
  “白梅饼验尸?”
  苏玉环眼睁睁地看着沈雁回面对戴佳伟的辱骂,依旧面不改色、小心仔细地拿锅铲烙饼,“我原在古籍上见过一二,没想到是真的,沈仵作竟连这个都知晓。”
  “我也是第一次尝试......”
  面对苏玉环的夸赞,沈雁回霎时有些不好意思。
  有些生前的伤痕,在死后会因血液不流通,并不显现。
  在现代有照灯等多种办法解决,可在古代不然,沈雁回只能尝试古人们凝结的智慧。
  “第一次尝试?”
  沈奈扯了扯苏玉环的衣角,面露担忧之色,“若是不成,岂不是对山长遗体的大不敬?”
  白梅饼的香味萦绕在整个莲清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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