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原是一个十分豪气的人,此时看上去,竟透着几分愁绪。
几个月前,林瑜与温小刀行至改道来长沙府,投宿到了一家黑店,悄悄出来时提醒了这位夫人一句,彼时她身边也只有几个小厮婢女,两伙人同在山间洞穴住过一晚。一同生火守夜,算是有了些交情。
后来林瑜与温小刀到了长沙府落脚,因缘际会,在一家绸缎庄子上看布匹时,又遇见了这位齐夫人。
林瑜那时已经改换女装,与温小刀扮做姐弟在这里住了下来。当时看出齐夫人身份不普通,有意逢迎讨好,一来二去,相交渐深,才知齐夫人是长沙府知府的女儿,原本嫁去了外地,只是夫君死了,才回来娘家守寡。
船亭临水而建,其后是一片湖,开满了菡萏,水波澄澄,暗香浮动。甫一走近,便觉那股炙闷的热风淡去不少。
上了船亭,候在外边的丫鬟打起竹帘,齐夫人眼梢横翘,假意嗔道:“到了这会儿才过来,最近都做什么去了?”
这是在说自己前几回推辞了她。
林瑜在长沙府已经住了几月,手头最初有五百多两银子,安置下来后,还剩三百多两,与温小刀凑一凑,买了几架织机回来。近来计划着办布庄,托人在苏州买了一船布匹,因着底下那船工原先犯过事,一船的布匹都被扣了下来。
这回顶着热应齐夫人的邀,正是要来请她帮忙,取回这一船的布匹。
林瑜福身行了一礼,不好意思笑笑,“夫人冤枉我了,你这园子太大,我险些迷路,找不见地方。”
齐夫人回嗔作喜,噗嗤笑了出来。“快坐罢,难为你想出这种借口来搪塞人。”心中倒也清楚她多半是顾及着自己的身份。
对着边上那人挥了挥手,“继续弹会儿,就弹刚才那曲。”
林瑜在藤椅上坐了下来,不好直说来意,先陪着齐夫人听了会儿曲子。
现在唱的是一曲《蝶戏春》,说的是一对夫妻分分合合,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的故事。
齐夫人叹了一声,“我嫁的那个死也死了,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来。”
她又问林瑜,“你呢?你丈夫有了下落没有?”
林瑜为了避麻烦,又为了与她同病相怜,当初说的是夫君外出行商去了,几年未归,留下的家产又被丈夫族人霸占,不得已才与弟弟搬到这地方来。
“不曾有下落,当初离开前,也给家里的下人留过口信,让他一定要来找我,到现在也不见动静,谁知道是生是死?”
“唉,你也是个苦命的。”齐夫人拍拍她的手,“想当初,我刚嫁过去的时候……”
她又絮絮与林瑜说了好些话,乍听去像抱怨,又怪让人羡慕。小半个时辰过去,齐夫人不好意思笑起来,“听我倒了一箩筐的苦水,你想必也听烦腻了?”
林瑜自然说没有,“听完夫人一席话,我心头也开解了许多。”
她不常逢迎人,但真心奉承起来也很有一套功夫。
齐夫人高兴笑了。
桌上白瓷盏盛着一碗冷泡茶,林瑜热得厉害,见盏中冰块冒着凉气,端起喝过。
却没想到这茶里面放了桂花蜜,甫一入喉,便泛起一股齁甜,她已经好几月不曾喝这样甜的东西,腻了这么一下,顿时犯起了恶心。
“莫不是我这里的东西吃坏了?”林夫人急忙起身,让丫鬟端痰盂来,林瑜吐了小一刻钟,从旁接过清茶漱口。
“怎么如此严重?我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
林瑜摇了摇头,面色惨白得不成样子,“让夫人见笑了,我——”
话至一半,又犯起了恶心,捧着痰盂弯身吐,吐的尽是一些酸水。
身旁的采珠回道:“近来暑热得厉害,我们夫人昨日又因为一件麻烦事忙得快要上火,甫又进了这凉物,方在肚内犯了冲。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林瑜从她手里接了一盏苦茶,漱了好几回口,方才彻底压下腹内那股恶心,面色亦稍稍缓和。
“夫人放心,我并无大事,只是这些日天热,吃坏了东西。”
齐夫人松了口气,坐回藤椅,“近来确实暑热得厉害,越是如此,越要忌生冷,也该我小心一些。”
她又问道:“你可不是个急性子,这丫鬟都说了,近来为着什么事上火?”
“夫人知道我的,一个妇道人家跟着弟弟过活,不好总是拖累。近来买了一船有花纹的潞绸,也不是顶好的布料,不知怎么给河道巡检司的人扣了下来,只怕两三年的生计都打了水漂。”
“那帮眼瘸的东西!”齐夫人拧了眉头,怒意腾腾的模样,“真是什么都敢扣下,你且放心,我明日就寻人去问问,保管你的布一匹都不少。”
林瑜起身行礼,“有劳夫人帮忙,只消把这件事弄清楚就好了,省得我总是心慌。不管成与不成,夫人的恩义,我都记在心里,改日一定登门致谢。”
待从齐府的侧门出来,采珠扶着她上马车,提醒道:“夫人,屉子里放了一包酸枣糕,今早才买回来,您吃两块压一压。”
林瑜果然看见一个油纸包,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寻常吃了酸到打颤的东西,如今却能一口一个。
采珠忧虑道:“夫人,明日事情真能解决?”
林瑜笑了笑,“会的。”
“其实我听说,那里的人塞些银两就能打发。”采珠歪歪脑袋,看一眼她的肚子。
“您现下怀有身孕,不必这么辛苦往这儿跑的。”
此事林瑜也清楚,不是拿不起这笔贿银,只是她这绣庄才刚开始,就这么由着人使绊子,往后必定做不长久,还是得找个靠山才好。
况且,这齐夫人并非全然不知情,更像是有意等着自己去找她。
翌日,那船布匹就被放了出来,来了个差役上门道歉,林瑜没有出面,让温小刀出面应付。
她打发完人,从外厅回到内间,恰看见林瑜在喝药,不由奇怪,“怎么好端端的,喝上药了?”
“我孕吐的厉害,这才开了药。”林瑜平静坦白。
或许是此前害怕过许多回,一个月前,大夫告诉她时,林瑜要比想象中的淡然许多。大夫说她的身子不好打胎,这胎儿又有了形状,若是强行打下,容易落下遗症,说不好什么后果。
温小刀才知道这件事情,“怎么不和我说?怪道这些日看着你丰腴了许多,我总以为是吃多了粥发胖。”
见林瑜不怎么高兴,她又道:“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等生下来后,我就是舅舅了?”
林瑜被这话逗得发笑,笑过之后又垂眼,浓密长睫掩住了冷然的眸光。
第70章 头疼
五年后。
秋末时候,道成帝顶着病弱之躯,下了一封罪己诏。
这年还未至年尾,就已出了许多乱象。京畿附近水旱交替,江南有水灾,流民起事。宫中一道天雷劈中了瑾诚殿,当天夜里五星紊度,日月相刑,道成帝整夜未能合眼。
御史病逝狱中藏在这些事里,已经小得不能再小。
这几年,沿海州县倭患不断,顾青川回南京不久又去了浙江抗倭。
他知人善用,在浙闽两地提拔了不少良将,五年里整肃军纪,除倭巢,平海盗,已然战功赫赫,加任总兵,由顾大人变作了顾将军。
这年秋末才有圣旨过来,召他回京里去。送走了传旨的锦衣卫,顾青川掀帘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大慧寺。”
许裘一听,便知是大爷的头疾犯了。大爷这几年夜里少眠,又多添了头疼的毛病。若是忙时尚且不大明显,一旦手里没有公务了,便常常要发作。唯有去了寺里,闻一闻檀香,听那里的老和尚念会儿经,方能好过一些。
寺内晚钟刚过,偏殿内,静海大师捻着佛珠,念完一回经,已然闻到了一阵涩气的茶香。
“施主上次给我的字条,只看这八字,是个极偏的八字。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克夫。”
他抬起两扇薄叠的眼皮,浊目微转,在对坐之人面上细细观过一回,道:
“施主眉间青气森森,已然为其困住,还是小心为上。”
顾青川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松,想起这几年落在身上的风霜刀剑,语气竟有几分释然,“照大师这么说,我是她命里的夫?”
静海怔了一怔,他规劝的人没有成百也有数十,何曾听过这样的回答,倒像巴不得似的。
他捻起檀木佛珠,“有缘无缘,因果相抵,施主多求无益。”
只听茶盏一声轻放,静海抬眼望去,这人已经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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