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两进三间的宅邸,门前石阶,房下屋檐,都能瞧出有了年头。这地方不算轩敞,却被她打理得很干净。
  行至后园,这里的花比庭中要多上许多。
  时已初夏,园中姹紫嫣红,团花锦簇。她一身浅碧色的衣裙,乌发银簪,站在其中倒也翩然——
  如若手中没拿那把花锄的话。
  林瑜将两边袖口挽到了肘后,露出雪白的胳膊,将裙摆收到身前,一番准备之后,便蹲身刨起了土。
  顾青川在树下站定,静静望着她。
  这处后园显见是被原主人荒废过的,现下这一小片虽能入眼,比起南京园中的花圃,却还是差得太远。
  这便是她费尽心思逃出南京,要过的日子么?
  那袭浅碧色的衣裙还蹲在花间,顶着盛日,用花锄刨出底下的花茎。她做事一向专注,只盯着眼下,丝毫没听见前院的叩门声。
  顾青川瞥她一眼,回身去了前院。
  他过去的时候,大门已被推开,门边站着一个围着深色布裙的婆子,鬓已花白,站得却是稳当,手里还端了一碗豆腐。
  与人隔着五步,顾青川停了下来,“何事?”
  阿婆向庭院里边探了两眼,见出来的只有眼前这个生人,穿着样貌皆不似住在这附近的市井小民,不免疑惑。
  “我来找王公子,这位公子是——”
  从前街回来时经过了一家卖豆腐的铺子,这老妇人身上有着相似的豆子味,想来是和雀儿相熟的街坊。
  顾青川道:“我与她是旧相识,若有事,直接告诉我亦无妨。”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与王公子口音相像。”阿婆笑了起来,把豆腐端给顾青川。
  “王公子自从三月前典屋住下,便一人住在这儿,难得他要招待朋友,这碗豆腐给你们拿去,虽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好歹算添了个菜。”
  “不必了,现下还——”顾青川还未回完,便被一声哎呦打断。
  “公子快莫见外。”阿婆道:
  “上回要不是他给我屋顶补好了瓦,我老婆子少不得要染一场风寒。今日压出的豆腐比平时的要甜,我知道王公子喜欢这甜的,特意给他留出两块,快莫推辞了。”
  顾青川听她说完话,手中跟着多出了一碗豆腐。
  他着实不习惯应付此类场面,听到身后有人走出,半侧过身,看向来人。
  林瑜要去的是前院的酒作坊,她已经将好几株花连着根茎挖了出来,花盆已经没有了,得另外找个容器。这里原先卖酒,酒作坊里还存了不少坛子,将就也能用。
  一出来,便瞧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人。顿了顿,她开口道:“阿婆?怎么这时候来了?”
  婆子眼睛用力睁了睁,“你,你是……王”
  花茎还晾在地上,林瑜急着找坛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是我。阿婆若是得空,先进来坐一坐,我马上就过来。”
  衣装与模样都换了一番,仍是有王公子的影子,住了三月的街坊竟是个女子,婆子惊诧之后连连点头,应道:
  “公子……姑娘只管先忙,我没什么事,就在你这里站会儿。”
  浅碧的裙摆一晃,又匆匆消失在庭前。
  林瑜忙活了好一阵,才将后园中那些需要照料的花挖了出来,换进坛中。
  忙活许久,已经香汗淋漓,她拍净手上的土,也顾不得擦,抱起其中两盆拾步回了前院。
  阿婆已被引进堂屋坐下,桌上还有一盏新倒的茶,林瑜怔了怔,转头望去,房中不见顾青川的身影,只有一个眼熟的护卫站在角落。
  阿婆一见她便站了起来,又是好奇又是担心,“王公子……你怎么变成了姑娘?先时那位公子……他……”
  林瑜道:“我原是与家中吵架,赌气才跑了出来,又想女子身份不好过活,改换了男装。也是贪玩,图一时新鲜。”
  既是一时赌气,怎么到了外地,不是赁屋,而要典屋来住?
  阿婆半信半疑,却没深问,只叹道:“竟是如此,如今姑娘的兄长找了过来,只怕要回去了。”
  林瑜点点头,将两盆花放到桌上。
  “阿婆,我在后园种了许多花,都带不走。这两盆桔梗送给您,再过两个月就能开花。等入秋后挖出根茎,配上紫苏煮出来的汤可以开宣肺气,治咳祛痰,您喝了正好。”
  阿婆连忙道谢,“姑娘竟还想着这些,我每到秋冬便咳嗽不止,这回又听了个偏方。”
  林瑜又道:“这花也好照理,只别浇多了水……”
  阿婆已在此俄延了一阵,听她说了内情,便有些想回去,哈哈大笑:“姑娘放心,我老婆子种了许多年的菜,养盆花也不在话下。”
  林瑜想到她家中还有孙儿要照料,适时止了后话。
  “那阿婆先回去罢,虎子找不到您该急了。”
  又转向那护卫,“你把这两盆桔梗送去阿婆家里可好?”
  “是,姑娘。”
  阿婆走后,林瑜寻了张圈椅坐下,偏头便看见了落进窗间的日光,秀眉微蹙了一瞬。
  顾青川晌午说过要走,现在该到时候了。
  可是后园的花草她还未能全部料理。那里原先满是杂草,现在开着的花,都是她亲手播下去的花种。
  照养了三个月才开出一小片,就这么扔下不管,到底舍不得。
  林瑜想了许多,人却只是靠在圈椅里。
  她早上才被折腾一番,不曾好好歇息,方才又在后园刨土,忽地坐下来,着实是累得厉害。
  *
  顾青川并未走远,就在堂屋邻着的房间。
  堂屋的说话声停下,他稍稍抬起了头。
  这边是间杂物房,放了锄头,竹篓,笤帚,还有一应干活用的物什,无甚出奇的地方,偏她在这里挂了一副画。
  画上是庭前院落,未有落款。原该是一副水墨,偏在门前石阶上涂了一抹淡青。
  右下角留有一句题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字迹与那缕断发压着的字条如出一辙。
  顾青川又揉了揉额角,看向门外。
  先前那老妇人走了有一会儿,却还不见她从堂屋出来。
  林瑜已经靠在圈椅上睡着了。
  她眼下两弯浅浅的黛青,因着在日头底下忙碌了些时候,雪肤生粉,额角冒了细汗,挂在细小的绒毛上。
  顾青川静静凝视半晌,指腹擦去滑进她眉睫的两滴汗珠。
  林瑜不喜欢被别人触碰,睡着了也要躲一躲,一偏头,人就这么醒了。
  她抿紧唇角,人往后靠,背脊紧贴着圈椅,下意识便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顾青川直起了身,声音淡淡:“许裘今日另有要事,我们明日再动身,你如若还有事要办,趁早吩咐下去。”
  离不离开都是他一句话,林瑜无需表达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偏首避开他的视线。
  顾青川站了稍顷,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心头蓦地一堵,偏不好在她面前发作,只得拂袖出了堂屋。
  待他的身影远了,林瑜揉揉手肘,又去了后园。
  花锄还扔在一旁,她捡在手上,把另外几株需要照料的花也给挖出,尔后换进坛中,埋土,填平……
  林瑜拿起锄头,便忘了时间。
  直到耳中传来挥着棒槌的捣衣声,才从花间抬头。
  一抹斜阳已经映上西墙。
  顾青川在邻着后园的房内,人端坐在书案边,也叫捣衣声分了神。
  抬眼看向窗外,小半日过去,花丛间已经不见人影。当下招了护卫进来问话,“她做什么去了?”
  “姑娘说那些花她养不了,要送出去,寻了几个街坊在问。”
  顾青川沉默无话。
  *
  入夜后,林瑜在净室洗了许久,直到深夜,才慢吞吞回到卧房。
  她进卧房时,顾青川还未歇下,正坐在她的书案边,研墨临帖。
  林瑜一声也不出,拿着蜕巾,自己坐在榻上绞头发。
  两人各做各的,房内安静得出奇。
  过得片刻,顾青川搁下笔,熄了书案上的烛,去了床上。
  房内登时暗了一角,林瑜把头发擦干后,也走到床边。
  顾青川睡在外侧,他睡相斯文,双手合在腹前,只是平直躺着。
  林瑜爬到里侧,也这样平直躺着。
  因着床小的缘故,两人手肘抵着手肘。
  白日里睁着眼睛都想睡,到了夜里,总算能好好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起自己种在后园的花,好不容易等到四月,该是赏花的时候,如今却稀疏零落。
  还有那个西街后的那家书肆,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文书也有了,却没法等到它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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