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我感念他的忠义,却又不屑于他的自大。
  我是公主, 尚且不能如意。他一个奴才,能做甚么呢?
  我刚要开口,便见陈顼急急赶了过来。他大约是发现我不见了,便赶忙寻了出来,急得脸色都变了。
  “皇姐!”他冲到我身侧,上下打量着我,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道:“没事。”
  他这才松了口气,看到季风站在我身侧,他下意识地护住我,极警惕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没有怪罪季风的无礼。
  “多谢九千岁照顾我皇姐。”他淡淡道。
  季风浅浅一笑,行礼道:“六殿下客气了。”
  虽说是行礼,他却行得极不走心,最多只能算是打了个招呼罢了。甚至于,我一时有些分不清他们两人到底谁是主子。
  我尤自诧异,季风已离开了。
  陈顼正色道:“皇姐,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只觉好笑,道:“我再如何没本事,也到底是个公主。他一个宦官,能把我怎样?”
  陈顼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在宫中,皇姐千万别招惹他。他可不是寻常的奴才。”
  “这是何意?不是奴才,还能是甚么?是臣子?”我不懂。
  “他可比臣子威风多了。”他不甘道:“如今父皇信他。只信他。”
  “怎会?”
  陈顼摇摇头,道:“事实如此。如今朝中世家大族势力太大,父皇有意培植新势力,而季风,就是他选定的那个人。无论在前朝,在后宫,人人都怕他。不仅是我,就算是母后、谢贵妃,还是大皇兄、三皇兄他们,也都敬他三分。”
  “可我倒觉得,他挺和气。”我看着季风离开的方向,想起方才他为我擦泪的模样,与伯英照顾我时,别无二致。
  陈顼怕我不懂,便急道:“无论如何,皇姐从此还是远着他些。知道么?”
  我怕他着急,便安慰道:“知道了。”
  可我心里,却暗暗记着季风的话。
  *
  后来,我偷偷去寻过季风一次,我想出宫去,见一见皇祖母。
  那时皇祖母已病入膏肓,我知道,母后不会许我去见她,而我能求助的,算来算去,也只有季风一人而已。
  他见我来寻他,似乎很高兴,道:“殿下可是遇到甚么难处了?”
  我此时也有些后悔,这些日子,我听过不少他的事迹,其手段狠辣,世上无人能出其右。甚至连父皇,都奈他不得。
  可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退路,便道:“我想去皇城寺小住几日。”
  他了然地看着我,道:“殿下孝心可嘉,奴才自当庇护。”
  这就……答应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殿下还有旁的事?”他轻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多谢九千岁。”
  他笑笑,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他的身量很高,身上也没有寻常宦官那种难闻的气味,反而清贵如世家公子。
  “殿下放心,会如愿的。”他低声道。
  我想要冲着他笑笑,可终究笑不达眼底,还不如不笑。
  *
  三日后,父皇果然命季风护送我去皇城寺探望皇祖母。有父皇的命令,连母后也不敢违拗。
  我坐在马车上,遣兰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身畔的季风,终于还是瑟缩着坐了回来。
  季风倒似乎毫无察觉,他只是吃着茶,不时递给我一盏。
  突然,马车急急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季风问道。
  进宝拉开帘栊,道:“大人,是裴玄大人的马车在前面。”
  季风冷笑道:“怎么?今时今日,孤还要给裴玄让路么?”
  我这才惊觉,原来季风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才自称“奴才”。
  裴玄分明听得到季风的话,神色却未变,只道:“安平殿下,臣要去城外,正顺路送殿下去皇城寺。不若殿下与臣同行,也免得九千岁大人跑这一趟。”
  我眉心微动,心头的悸动驱使着我答应他,可脑中的理智却要我拒绝。
  我正犹豫,却听得季风轻笑一声,道:“如今裴大人虽还未与宣德殿下完婚,却已是准驸马。裴大人到底是殿下的妹夫,若是让人瞧了去,只怕惹人非议……”
  是了,裴玄到底是持盈的未婚夫婿。
  我心头一沉,道:“多谢裴大人好意,只是……”
  裴玄像是怕我拒绝似的,急急打断了我,道:“只要殿下与臣心中磊落,又何须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说?”
  我咬了咬唇,道:“我是女子,名节要紧,不得不在意。自然,自然不能如大人般潇洒。”
  季风冷冷望着马车外的裴玄,一双眸子宛如箭矢,让人无法逃避。
  我不知季风为何对裴玄有如此大的敌意,只猜测大约是朝堂上的事,避免多生事端,我便道:“九千岁大人,走罢。”
  季风极和煦地看向我,道:“是。”
  他摆了摆手,进宝便将帘栊遮了下去。
  而裴玄,就这样消失在了我面前。
  我当时未曾想过,这竟是我最后一次体体面面地见到裴玄。
  *
  不久之后,皇祖母病逝。我便在皇城寺中住了许多日子。
  山中不知岁月,我享受这样宁静安逸的日子,便吩咐了遣兰,不许任何人叨扰。
  不过这句吩咐大约也是无用的,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走开了,就根本没人记得。
  陈顼倒是常来看我,但渐渐地,他便也不再来了。
  我听前来上香的香客偶然间谈起,是父皇病入膏肓了。
  我心头发紧,倒不是因为我如何爱重父皇,而是我担心,母后和陈顼根本争不过谢贵妃和陈舜。
  终于,那一天来了。
  皇后的凤鸾车驾停在了皇城寺前,母后着了一身素衣,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将我抱入怀中,恸哭起来。
  这还是我有记忆以来,她第一次与我这般亲近。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连安慰她都忘了。
  她哭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道:“好孩子,随本宫回去罢。”
  我点点头,道:“是。”
  她听我答应了,才露出几分笑意来,道:“好好的女儿家,怎么能把青春和前程浪费在这种地方呢?”
  我低着头,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几句话和她说,让她开心些,可下一句话,我便寒了心。
  “九千岁大人喜欢你,你若是肯去求他,这皇帝之位兴许便是霸先的了。”
  “我是公主,如何去求奴才!”
  许是我目光中的不屑多过惊讶,母后不禁有些羞赧,道:“安平,本宫也是没法子。如今朝堂上,你舅父帮不上甚么忙,若是当真让谢氏那贱人得了意,让她的儿子继承了帝位,你想想,霸先要怎么活?他们定会要了他的命啊!到时候,不仅是霸先,也许本宫和你都难以保全。”
  我心底冷笑,我一个人在皇城寺守着,也未必就不能善终。
  “母后怎么不去求持盈帮忙?”
  母后叹息道:“她到底是谢氏的女儿,本宫不想让她为难。更何况,她已经嫁给裴玄了,让她安稳过日子罢。”
  我听着,心里真是羡慕陈持盈啊。我也想安稳度日,可为何,为何偏偏不让我过?
  *
  那日回宫,我第一个去找的人并不是季风,而是裴玄。
  他虽已和陈持盈成了亲,可我心底还是暗暗希望,希望他能公正,能帮我一把,帮霸先一把。
  可他眼眸如冰,道:“帝位之事,为了裴氏,臣不能……”
  我不等他说完,便跪了下来,道:“大人比我更清楚,这帝位之争,从来没有输赢,只有生死。若大人不肯帮我,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裴玄赶忙扶我,可我却挣扎着不肯起身。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若当真去求季风,我会付出甚么代价。
  我那时候还守着自己可怜的自尊,不肯堕落。
  “大人,你可知道……七夕乞巧那日……”
  “夫君!”
  持盈笑着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话,道:“姐姐这是做甚么?”
  她笑得明媚,倚靠在裴玄身侧,便越发显得她娇小可爱,道:“兰辞是我的夫君,姐姐这样,我会不开心哦。”
  裴玄没说话,可我看得出,他眼底的怒意。
  想来,他定是很在乎持盈的了。
  他怕她不高兴。
  我识趣地站起身来,最后看了裴玄一眼,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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