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元帅被他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手腕,腕骨隐隐作痛,但并没有掰开他的手,只是垂着眼,怔怔地望着omega的腹部。那里曾孕育着一个生命,就是因隆起的弧度,让元帅实在不忍,于贝尔芬格堡中救下了怀孕的omega 。
现如今,那处已经一片平坦,病号服下隐约露出来的部分小腹甚至微微干瘪。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江白的眼眶里流出,流过他尖细的下巴,砸在病房的地板上。
卫瓷听见自己用沉郁的声音说,“我……我们先想办法离开,我会带着你一起,但你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这一场景已充斥着不谐的违和感与诡异感,卫瓷原本就在伺机脱身。信息素再无法对他造成影响后,他重又能够坚决而果断地做出决策,并准确而高效地执行。
只是听了江白的讲述,他的心不断往下坠去。腺体实验?是摘除掉腺体之后,再移植入什么?腺体残缺的alpha或omega明明可以作为beta正常存活,还要再接受什么治疗?
这样骇人听闻的医学实验,竟堂而皇之地发生在首都星第一军区医院,这所玫瑰堡宫直辖的帝国特大医院,或许还有首都星科学院的参与。并且,直接用贝尔芬格堡的死刑犯充作实验受体,甚至不惜破坏犯人健康的腺体,以此达到实验目的。
严重地违逆了帝国律法、透着血腥与残暴的这一医学研究,是在玫瑰堡宫不知情的情况下秘密进行的吗?
没有得到执政官的默许,第一军区医院、科学院、贝尔芬格堡能够避开决律庭无孔不入的监视,联合欺瞒执政官,私自开始腺体实验么?
或许……或许是这样的。毕竟执政官是如此年轻,她才刚刚登基,这么短的时日里,未能察觉到臣下们的私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卫瓷下意识地回避着艾妲知情的可能性,即使经过荷尔戈港事故,他知道她会做出何等疯狂的行径,但卫瓷还是不愿细想,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看去,手臂的皮肤透着不健康的青白,因频繁抽血留下细密的针孔,束紧的腕带上,刻着显眼的编号,“ 0001” 。
他自己,也是实验受体中的一员。
卫瓷沉默了一会儿,贴近病房门上的单向玻璃,外面的那一条长廊,除了他还被绑缚在病床上时隐约传来喧闹声,后面就归于完全的死寂,连机械体的滚轮滚动的声音也无,就像是十九层楼被医院忘却了一般。
难以忽视的反常感,但他没有再犹疑,背起仍在垂泪、憔悴不堪的omega,凝神走出了这间单人病房,来到了走廊上。
卫瓷在病床上躺了数天,下地后时常感到头重脚轻的眩晕,腺体摘除手术带来的虚弱感还未完全消除,他背着一个骨瘦如柴的omega ,竟还有些微微的吃力。
在过去,元帅曾轻而易举地救下了一位从着火的飞行艇跌落的书记官,稳稳当当地抱着那个高大健壮的alpha步出火海,就如同怀中只是一袋黑面包。
而如今,他到底不是alpha了。卫瓷苦涩地笑了笑,托着江白的手臂更用劲了些。他一边警戒着有可能突然出现的电子眼,一边无声地向着尽头快速前进。
多了一个同行人,已不能再考虑从窗户离开。第一军区医院每隔五层会有一处医疗废弃物处置管道,顺着管口进入,会随着废弃物一起滑入地底的“清理区”。
清理区负责销毁废弃物的机械体是低智能的老旧类型,元帅熟悉那里,因为在他有一次探望受伤军官的时候,一个玩闹的孩童不慎跌入了管道,护士尚还手足无措时,他已经躬身进去,跟随着孩童一路滑到了最底层的清理区。
那里面专有一条管道,可以通向医院外部,是供机械师进出维修清理型机械体的。
卫瓷背着人,走过十九层的长廊,来到楼层口,“安全出口”的标识泛着冷冷的荧光。他一路的谨慎小心似乎毫无必要,没有遇上任何活动的机械护士,或者更低智能的护理型机械体,所有的病房门都紧紧关闭着,其中空无一人。
十九层像是被废弃了一般,透出一种瘆人的死寂。
卫瓷心中那股违和感愈加放大,却也不可能再回头,主动走进那间单人病房,再被重新绑缚在病床上。江白尖得硌人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滴落,晕开一抹湿意。
他定了定神,踏上楼梯,向二十层走去。第一军区医院每层的阶梯有三十三级,每向上一步,卫瓷都感到一阵心悸。
然而并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顺利,抵达了二十层的医疗废弃物处置管道。
金属管口望进去一片漆黑,卫瓷注视着布满斑驳锈迹的铜管,不禁想到了贝尔芬格堡通往死囚室的红铜管道,一致的昏暗、狭窄、逼仄,只是一条是横向的,一条则是笔直地坠落。
这是最合理、最低风险的离开方式了。
他在心里低声告诉自己。然而莫名的、或许是出于直觉的踌躇让他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心底升腾起隐约的不安,就像是他踏上“暴风雪”号时,注视着金属容器,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但他并没有退路。
背上的omega搂紧了他,卫瓷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江白的肩膀,他转过身,示意江白进入管口, omega用一种混杂着祈求、惊惧与依赖的眼神望向他,似在向他确认,是否能够从这里逃离。
卫瓷愣怔一瞬,点了点头。
随着一道沉闷的响声,两个同样失去腺体的残缺omega一前一后地自管口滑落。这条用于运输仿生义体、袋装冷冻液等医疗废弃物的管道十分狭窄,卫瓷不得不蜷紧身体,皮肉与管道摩擦间,因擦伤带起一阵火燎般的刺痛感。
在昏暗又狭窄的空间内不知滑落了多少距离,卫瓷感觉背部生疼,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在下方若隐若现,当受到的摩擦阻力越发增大,那一点光源也愈加明亮。卫瓷听到重物掉落的声响,他勉力停下,从另一端管口爬出来,底层“清理区”的景象完全展现在眼前。
空阔的、堪比小型飞行艇停泊港的空间内堆积着小山一般的仿生义体,零星有几只清理型机械体在滚来滚去,将义体按种类整理归纳。卫瓷果断地按住最近一只机械体,直接去掏它的核心,这种老旧的机型并不能反抗一位在军校学习过相关机械课程的军人,极短的时间里,几只落单的清理型都被迫进入了永久休眠。
江白呆坐在地上,怔了怔,露出一个带着欣喜的笑容,“我们……是不是……”
卫瓷伸手将他拉起来,“找到机械师专用管道就可以出去了。”
江白笑着笑着,突然落下泪来,“太好了……谢谢您,元帅。我知道……贝尔芬格堡的死刑犯不全是罪大恶极之人,我相信,您也是与我一样,有着某种不得已……”
卫瓷沉默着,没有答话,江白也没有再说下去他的“不得已”,低垂着头,一副蒙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
见他这样,元帅稍稍温和了语调,“走吧。”
他们沿着义体山的边缘行走着,“清理区”非常大,错综复杂的金属管道亦很多,二人走了一长段路,都没有看见通向医院外部的那条机械师维修专用管道。卫瓷保持着沉默,越接近出口,他的内心反而越是空茫。
出去之后,又能去哪里呢?作为逃犯,离开首都星,到银河外缘,到荒芜落后的、还未通星轨的恒星上……但那里是否还能收到远在首都星的执政官的消息呢?卫瓷遽然一惊,发现自己的心中竟不自觉地生出不舍的情绪。
卫瓷苦笑了一声。就……这么下贱。
“是那边吗?……有光照进来了。”
耳边响起omega带着惊喜的声音,卫瓷依言抬起眼。不远处,刺目的光圈中,依稀能望见一个巨大的、生着锈的管道口,看不清内里,尽数被光所吞没。
江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卫瓷愣怔片刻,猛地瞳孔紧缩,他想要出声制止,却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喉管,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枚泛着光的针弹冷不丁从管道中射出,擦过了江白的脖颈, omega睁大了眼睛,身躯僵硬了数秒,软倒下去。
卫瓷听到沉闷的、长靴踏在金属管道上的声音,其中又混杂了一道尖细鞋跟独有的清脆的敲击声,显得格外突兀。他缓慢地,茫然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脊背不自觉地佝偻着。
逆着光,两列顶着漆黑鸟头、生着尖长鸟喙的机械医生一齐从管道口走出来,他们掩藏在白衣下的金属手臂泛着冰冷光泽,无端让人感到惧怕。
在他们簇拥的中心,是一位相比起来身形显得十分娇小的少女,她浅金色的长发盘起,耳边坠着两粒纯净如焰火般的红宝石,她那双湖水般沉静的澄蓝色眸子向卫瓷一瞥而过,眼底闪动着一丝半是讥嘲半是冷酷的光芒。
卫瓷仿佛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处,如坠冰窖,动弹不得。
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