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惊诧的,好奇的,不解的,嘲讽的
一人拦阵,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沈长卿的耳畔充斥着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她缓缓抬眸,眼前浮现了执一的身影。
是个坤道,牵着一匹马,身无兵刃。
人在何处。
斥候引她上前。
沈长卿大马,果真看到了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风吹起了执一宽大的得罗袖摆,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
赶了太久的路,执一的鬓角乱了,面上也留下了风雪的痕迹。
她望着沈长卿,眼底凝着化不开的愁绪与忧心,眸色更显幽静。
马蹄踢踏,踩碎了清寂的夜,也踩在了执一的心尖上。
梦中出现了千百回的场景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执一难过得心要碎了。
到底是哪一步,她才没能抓住她。
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天上仙跌成万人唾弃的逆贼。
那风光霁月,笑意温和的沈长卿本不该成这样。
执一掩于袖下的指节蜷起,鼻腔泛酸。但她的面色仍是淡淡的,似乎世间的俗事并不能捆缚住她。
沈长卿微仰着首,低垂着眼帘,睥睨她。
对峙良久,执一解了马鞍与缰绳,弃至阵前,低语几句,叫马儿走远。
那马儿似乎颇通灵性,竟也慢慢悠悠地远离了军阵。
身后是巍峨厚重的城墙,身前是肃杀外溢的千军万马。
执一孤身立于阵前。
一个人,便成了一整道屏障。
沈长卿很想笑她愚蠢,被利用了都毫无觉察,也很想叫来军士将她押走,可嘴角还未上扬,到唇畔的话便停滞了。
道人的视线穿过层叠的人影,一眼便攫取了她。
第184章
执一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多数时, 她的神色总带着疏离,静静地听,静静地思忖, 对上她视线的,总觉得在那一瞬为她洞察到了内心。
这回不同。
执一满眼悲悯与哀凄。这种神情不是源于同情, 而是来自痛惜。
坚冰似的面具出现了裂隙, 沈长卿的唇角怎么都扬不起来了。
雪幕苍茫,成了弥散的白雾,卷起了她们的衣角。
阵前好似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落在肩头的雪花都放缓了。
沈大人,再向前, 便要万劫不复了。
执一的声音散在风中,落到沈长卿耳中,像是穿过了漫长渺远的时空。
那又如何。马蹄踢踏,停在了执一身侧,沈长卿扯着僵硬的面颊, 露出个不在乎的浅笑,你一人怎抵三营兵马, 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她压下扎于革带旁的长刀, 俯下身,小臂抵于膝头,盯着执一映着光点的眼睛:你若识趣,早些让开。
一步错, 步步错。执一眼中的光点越聚越亮,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跌入深渊。
沈长卿轻蔑的笑了。
外敌当前, 若是内乱,后果如何, 沈大人应当比我清楚。执一迎着她的目光,眸色坚毅,这千古骂名,您一定要背么。
向前一步,于我而言是唯一的生路,我一退再退,连死期都难延缓。沈长卿探出指尖,抚平她凌乱的鬓角,动作温柔,眼中却不含温度,此时此刻,你亦是如此,你同我瓜葛着,会退一步进不去禹州城池,向前一步必将死在乱刀之下,你明白么。
家世的不清不白,押送官差刻意隐瞒的细节,为保官职沆瀣一气推卸责任的言辞,朝臣默契的排挤,秦玅观安抚为了人心的踟蹰
一步步将她逼至崩溃的悬崖。
沈崇年的谋逆致使她下狱,虽有方清露不得动刑的照拂,但辽东大小官差仍不分昼夜地审讯,不准她阖上片刻眼睛。她忏悔,她低伏,她如实供述,所坚持的那点骨气被打成了稀泥,最后化作布满泪痕的陈情书递交京师。
她没能等来赦免诏旨,反倒等来了沈崇年抛出的诱饵,书信被烧毁的噩耗。
沈长卿本就微弱的希望破灭了,那时的她尚未动过谋逆的念头,枯坐一夜思索出了应对之策。谋杀啖人血肉的生父,与方清露合力剿灭蛰伏辽东的逆贼。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诏旨宣判,可京城了无音讯,她仍被囚于厢房中,一旬来,目之所及只有那被高墙割开的天空。后来,四四方方的天变得广阔了,她能走动的反而只剩下了两层窄小的楼阁。
直到一场大火,烧毁了她毕生书著的经卷,烧毁了她心爱的古琴,也烧毁了她的求生之心。
沈长卿本不想逃,楼阁下却有一人张开臂膀,不顾安危地等待她纵身一跃。
都说否极泰来,在那之后,她终于收到了召她回京之令,可双眼却盲了。
再之后的事,她不愿细想了。
黑衣人死前的话日日在她脑中盘旋。
朝中有人要我们拿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但我知晓他们同禁军有瓜葛。
处处都有人要她死,她想活了,可人人都要她死。
当初为了保命徘徊于宫阙与官舍间的权宜之策全都成了过错。为了摆脱沈家桎梏向上爬成了错,为了避开风波的周旋也成了错。
是她的生本就是错的么?
沈长卿想不通。
大概不握实权者,注定要仰掌权者的鼻息。掌权者称是便是是,掌权者说非便是非。
一次轻得不能再轻地吐纳,便能将她拼命求来的彻底掀翻,谈笑间定下她的生死。
我要权,我要活,俯仰由人的日子,我过够了。沈长卿说。
没有权柄,便活不下去了么。执一凝泪,沈大人,你已捆缚于庙宇,不得解脱了。
我不要听你不痛不痒的话。沈长卿轻笑了声,我没有你那样广阔的胸怀,也没有你心中的道义,我不过是个想活的乱臣贼子罢了。
她推着执一的肩头起身,攥起缰绳,狠狠甩下。
绛袍衣袖拂过执一的面颊,像是抽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驾
马匹擦着执一奔走,随着她的动作,轻骑军阵开始运作,数不清的战马与她擦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能将她踏碎于马蹄之下。
执一并不躲闪,她回眸追寻沈长卿的背影,唇瓣翕动。
沈长卿
沈长卿背影微僵,却不愿回头。
执一颤声,不染尘埃的音调中抑着浓重的不甘。
我知道你不甘心
可成为逆贼,为百姓唾骂,遗臭万年真是你心中所愿吗?
马蹄渐缓,执一望着那道清癯的背影,泪波在眼中流转。她没有哭,只是心头闷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你所期盼的,明明是辅佐良主,入阁拜相,高坐明堂,画像奉入紫光阁,万古流芳!
马蹄激起的雪花打湿了执一的袍摆,战马扬起的风浪卷起了她的袖摆,形单影只的人在骑兵阵中无比脆弱,行进间的长风似乎都能将她吹走,稍有不慎便能被碾锝血肉模糊。
指腹压过的鬓角余温已经散去,再为长风掀乱。
长卿
执一尾音藏着无限情思,最后二字压于齿间,高亢且悲愤。
回头
再向前,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铺开的军阵缓缓停下。
沈长卿泪流满面。
执一太了解她了,轻而易举地戳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她毕生所求便是成为名扬天下的贤能,为良主所信赖,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士为知己者死。
良主给予足够的信赖,她便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秦玅观不信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朝堂中畸形的存在。秦玅观敬她,却也忌惮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逆贼之后,秦玅观捏住她的把柄,愿意留她一命,但绝无光明正大重用她的可能。
她身边从不缺能臣与忠臣。从前有唐简,如今有唐笙和方家十八姐妹,劣迹斑斑的沈长卿只能眺望。
沈长卿仰视苍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逆贼啊
大人觉察到她有所崩塌的将军低声提醒,此刻已无回头的余地。您切莫忘了沈老太傅的遗志。
再向前,她又和沈崇年有何差别呢。
沈长卿覆上剑柄,倏地攥紧。
长剑出鞘,嗡鸣奏响了最后的哀乐。
长卿
执一疯了般奔向她。
住手!
城楼上传来厉呵,无镞的箭矢擦着沈长卿的面颊飞过,扎在了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