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可是这个时间于粮台官和支度使而言都是个为难的数字。
  参赞大人,您是亲自查过账目的。凉州城的余粮紧巴巴地用,也撑不过三十日。六十日这
  休要再提为难。唐笙的视线掠过他,支度使当即底下头, 时下哪儿不为难?朝廷为难,各州府为难, 当官的为难
  并非为难与否。支度使还想辩解,他梗着脖子, 拍起手,您可以要六十日,九十日,一百日,可我们从哪儿变出那样多的粮饷?!
  唐笙定定地望着他:我不信不能延至六十日,官兵一体,同饮同食,本季有粮无饷这也做不到么!
  大人。唐笙来时所救的粮台官捂着脖子上未曾痊愈伤口,说出了心窝话,真要这般,谁还愿做事呢,可以削减,但不能全停呐
  唐笙听笑了。
  她指着城下刚从遭受屠杀的村落里救出的百姓,指尖移向东南方向。
  我们吃着皇粮,享着百姓供养,说着为难就退下了么!那就将这凉州城拱手让人,让丹帐和瓦格长驱直入,灭我大齐,屠我百姓?
  鼠目寸光,从未听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么?!
  一众官员被驳得哑口无言。
  若因停饷临阵脱逃,投奔丹帐者,一经发现,杀无赦。
  唐笙丢下军令,率亲兵下城。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大战在即,城墙需要加固,她领下的西城防务人员调度需要她布置,军械置办与火器修缮需要她巡查。虽是寒冬,各处水源也需防御,以免这仗要打到开春丹帐人摸着河道进城。瓮城尚未筑完,鹿角数目未齐,竹签还未削尖
  唐笙已奔走两个昼夜了。她很累,思绪变得迟钝,但她不敢歇下,甚至不敢阖眼。
  她的身后就是凉州百姓,她的身后就是蕃西的心脏。丹帐与瓦格一东一西,两相应和,凉州城破,京师便是弯刀所指,马蹄踏下的便是禁宫的土地了。
  参赞,雉堞已堆好,依照您的将令,铳手也已撤下。
  唐笙牵住缰绳:各处城墙是否排查,方总兵的话是否传达到位。
  回参赞话,都已办妥。
  唐笙立了片刻,毅志压住晕眩,才踩蹬上马:加强戒备,全军待命。
  遵命!
  她还要到城南去巡查,不能都在这耽搁了。
  河曲马奔出,护卫随行。
  从前繁荣的榷场已变成了流民搭建屋棚的居所,马队经过,两侧的百姓探长了脖子,举着破碗向她乞讨。
  大人,行行好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罢
  大人
  蓦的,唐笙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凄厉的吼声。
  她回眸,赤色的信旗刺破了冷蓝色的天空,正于孤零零的哨塔上飘扬。
  钟声与角声交杂,共同发出警戒。
  丹帐强攻
  丹帐攻城了
  放箭
  流离失所的百姓各自抄起为数不多的家产,蹚过冰冷泥水向西南方向奔去。
  河曲马为人群裹挟,无处下蹄,仰头嘶鸣。
  唐笙握紧缰绳,调转马头独向东北。
  马鞭扬起,四蹄飞跃,跨过低矮的屋棚冲至未为难民占据的土道,逆着人潮奔向警戒声源。
  *
  枯坐到夜半的秦玅观睁开了眼睛。
  彼时秦长华已经困得快要立不住了,见她起身,睡意一下消散了。
  陛下的身影穿过朝臣的队秩,停在了门扉边。
  在她的身后,宫娥已打起风挡,等她迈步。
  小长华小跑着跟上,牵上了她的手,仰头望她。
  秦玅观牵紧她,清泠的声调顺着寒风飘进暖阁。
  朕意已决。她的视线掠过垂首帖耳的群臣,御驾亲征。
  风挡落下,遮住了暖阁内的议论与唏嘘。
  鹤氅落于肩头,方汀招来华盖,替她遮挡风雪。
  女官与宫娥随行,走出廊檐,面庞为暖阁内烁动的火光映照,温暖而坚毅。
  石板道上铺满了白雪,黑洞洞的脚印延向主殿,隐于宫墙之下。
  取戎装。秦玅观道。
  陛下方汀唤她,眼中流露出不安。
  取戎装。秦玅观垂眸凝望着她。
  方汀噤声,眼中的光点垂落。
  行至主殿檐下,秦玅观矮身,为秦长华掸去肩头的雪花,微仰首道:朕若走了,你能担住么。
  陛下秦长华的眼圈一下红了,我等您归来。
  凡是要上沙场,便有不得生还的时候。秦玅观望着那双和自己也是和母亲相似的眼睛,平缓道,你明白么。
  小长华的眼泪倏地滑落。
  暖黄的光亮映出了雪花飘落的痕迹,照亮了廊檐下的一方天地,温暖了凄清的寒夜。
  秦玅观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别怕,有陈学士和方府尹陪着你,沈太傅也要归来了。
  事无巨细,听从她们的谏言,你还小,经历的不多,切莫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秦长华下意识点头,眼底溢出了泪花。
  好了,外边凉,进去吧。秦玅观说,今夜便歇在宣室殿。
  那您呢?小长华问。
  秦玅观扶着她的肩头迈步:朕不累。
  她将秦长华送至南侧寝殿,绕行至武库。
  彼时方汀同众宫娥已备好了甲胄和她尘封已久的佩剑。
  殿内只剩下秦玅观的脚步声。
  今夜便去么?
  今夜去,也需七日。
  她欲率三千心腹作为先锋驰行,再从禁军抽调七千人随行。至此,禁军一分为二,一部拱卫京师,一部随她亲征。
  大军开拔,并非朝夕可成之事,秦玅观随先行的粮草和辎重而动,七日已经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修整时间。再者,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情报递送所花费了工夫也成了寻常的两三倍,可能秦玅观收到奏报时凉州尚未被攻破,等到奏疏发回时,凉州已被了个干净。
  她等不得了。
  方汀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张唇,便被秦玅观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秦玅观不想听到任何关乎为君者不立危墙之下的劝谏。
  于她而言,君主就该为社稷而死。
  若要叫她偏安一隅,弃半壁江山于不顾,等同于诛她的心。
  方汀不动,豁出去性命,无声抗拒。宫娥们交换眼神,动作迟缓。
  穿甲。秦玅观展臂,语调阴冷。
  宫娥加快了速度。
  曳撒、齐腰甲、臂缚、鞓带,一一具装。
  秦玅观最后从方汀手中取下刻有真武大帝于六甲神塑像的铁盔,指尖抚过鲜红的盔缨。
  劝阻无效,方汀红着眼圈替她整理扎带。
  从前依照她身形精心打制的软腰甲,如今已显出了松垮,方汀束着鞓带,动作发了木。
  秦玅观的掌心覆过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方汀垂手,退至她身侧。
  甲链摩挲,声响轻浅。弓袋和箭囊在右,剑链在左,紧缚腰身。
  那把随她征战四方的长剑锋利如初。秦玅观将它佩于身侧,抱盔出殿。
  门边的衣冠镜照出了她了身影。
  镜子里的人除了面颊瘦削了些,似乎和从前没有差异。
  殿门敞开,她又望见了漫天的风雪。
  天已有了要亮的迹象,冷蓝与纯白交织成广阔的卷轴,高大巍峨的殿宇与红墙都成了陪衬。
  秦玅观按剑,迈过地栿,立于阶上。
  雪地里,朝臣跪满了中庭,不肯退让。
  队伍里不乏秦玅观熟悉的身影。
  伏地叩拜者各怀心思,但目标只有一个秦玅观不能亲征。
  女帝是大齐唯一能扛住危局的掌舵人,她本就体弱,若有了闪失,国将亡矣。
  吏部尚书高声道:陛下,嗣君尚幼,国本不稳,眼下并无亲征之时机!
  兵部侍郎将乌纱帽叩得迈进了雪堆:陛下,大军分居蕃西与辽东,您能调度的营兵少之又少,风险实在太大!
  秦玅观下阶,甲胄与兵刃碰撞,铿锵作响。
  群臣齐呼:请陛下收回成命,从长计议
  陛下。内阁次辅花白的胡须随风飘扬,他颤颤巍巍道,只有臣者救君勤王的道理,从无为君者亲率兵自救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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