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大人且将贫道当作旧友罢。执一臂间的力气给得更足了,阿杏得以松手,为她们掩好风挡。
  沈长卿靠上榻,执一在征得她的同意后,为她把脉。
  太傅的双手,这几日勿要沾水,外出时多准备汤婆子与手笼。执一浅声叮嘱,并不询问她双手的伤痕从何而来。
  她待她这般不同,从不追问过往,也从不好奇她心中所想。
  沈长卿想不通,心中也涌动着莫名的情绪。
  她循着执一鲜少沾染红尘凡俗的双眼,再次追问:道长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房中静了下去。
  执一指腹抚着她的脉搏,借此感知到她平静面容下抑住的情绪。
  那封书信上的卦象,我也曾测到过。执一低缓道,我想,大人亦是通此术的
  大人全信卦象么?
  沈长卿明白了,她敛眸,自嘲似的笑了声才道:逆贼之相,为天下人唾弃。如今我便走在这条道上,您也因卦象而来。
  卦象灵验了,我自然是信了。
  执一不知从何说起,溢于喉头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话:我并不只是为卦象而来。
  沈长卿抬眸,眼睫微颤。
  卦象仅是指引,抉择却握在手中。执一掩下她的衣袖,视线同她交汇,从没有什么,一卦成而凶吉定。若是只听卦象之音,一蹶不振,卦象便不再是卦象了,而是引你入歧途的咒言。
  逆贼沈长卿低声笑了,她掩面,逆贼啊
  从被软禁在这厢房起,沈长卿没有一日歇得安稳。事态的发展从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几次临了改变抉择,竭尽全力地克服近似诅咒的卦象,可命运却从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也曾想过,像唐简那样以死明志,可握上白绫时却又满心不甘。
  道长,您从前说过,是我的野心在作祟。沈长卿单薄的肩头轻轻颤动,可许多时候,我别无选择。
  樊笼已破,如今能束缚你的,皆源于内心之虚妄。执一道,你放得下么,那些不甘和屈辱。
  沈长卿摇头,眼泪从指间渗出。
  *
  博学鸿儒科组织起来要比正式的科举轻松许多,礼部筹备不过半旬,便已召集起各司女官与京中才女。
  秦玅观借着招揽近身侍读和侍讲的由头,同殿试那般亲临英武殿。
  这是她圣体好转后头次出内宫,见着精神气尚佳的皇帝,不少朝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次特科的试题是秦玅观当场出的,因而彻底杜绝了徇私舞弊。
  一身绯色官袍,齐装出席的唐笙亲眼瞧着秦玅观书下四道考题。
  第一道是论述水能载舟,第二道是解析时政利弊,第三道是详析有征无战,最后一道则是银甲轩冕洗红妆。
  方汀接过御书,高升念出考题,宫娥敲磬,声响绵延。
  丹墀上唐笙探头探脑,就差把好奇二字写在脸上了前三道都是中规中矩的考题,她唯独对最后一道分外感兴趣,很想知道秦玅观想看到什么样的答案。
  会答么?秦玅观眼角微弯。
  唐笙眨巴眼睛。
  秦玅观在洗红妆三字上画着圈,随后在洗字上点了点,最后用朱笔一点一点涂抹掉。
  唐笙懂了。
  秦玅观抬眸,视线扫过大殿内百十来位红妆点缀盛装出席的女子。
  丹墀之侧,传令女官托着刑部卷轴同供词上阶,方汀接了,快步呈给秦玅观。
  瞥清了名单,秦玅观重新抬眸,淡淡道:
  沈崇年枭首示众,尸首悬于城墙,尸身挫骨扬灰。明发上谕,昭告天下,以示惩戒。
  与其相干之众,不吐同谋者,处以凌迟,夷三族;盲从者问斩,愿做悔改者,视情形而定,酌情处置。
  至于裴家秦玅观顿了顿,思忖了良久才道,已经查实者,投入大狱,先行抄家,秋后问斩。
  上述诏旨交由阁臣草拟,尽早发下。
  短短几段话,一夕之间,便有数以千计的人为此丧命。
  唐笙已能望见辽东血流漂杵的模样了:成群的罪臣被捆跪于坑前,军士手起刀落,向上人头便落下了;差役涌入庭院层叠的府邸,下人四散而逃,一箱又一箱的财宝被搜出,昔日的荣华烟消云散;从前乘轿骑高马的囚于监车,或目光呆滞或痛哭流涕地押赴刑场
  这便是夺权失败,触怒君权的下场。
  方汀下去传令了,秦玅观却又垂下首,读起了沈绍文的供词。
  英武殿外,耸立的华表前,日晷随着日头缓缓移动,天际的浮云好似挪动了些许位置,小太监眯着眼睛瞧了会,重新低头看向足尖。
  第一声磬响,殿上已有人交上卷纸。
  唐笙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年轻的女子视线虽然低垂,但扫过唐笙官袍补子的眼睛却有着藏不尽的野心。
  接着便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
  秦玅观坐累了,腰下又垫了两层软垫。
  累么?她用口型问唐笙,自己则倚上圆枕,探出指尖,指了指丹墀下的座椅。
  唐笙摇头,用口型回她:你坐不动了?
  秦玅观颔首。
  若是在宣室殿,唐笙就直接上手替她揉腰捏肩了,如今在这大殿上,她还没胆肥到敢直接向皇帝表达亲昵。
  她左看看,右瞧瞧,将龙椅左侧离秦玅观还有段距离的圆枕抱了过去,又给秦玅观添了件倚靠物。
  瞧瞧这个。秦玅观在她靠近时,递上了奏折夹着的供词,拿去坐着看罢。
  立了一个时辰了,唐笙确实是累了,再站下去她的小腿肚迟早抽筋。
  迟疑了片刻,唐笙取来了东西,边走边瞧。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刚好读到奏折上最要紧的一段。
  来自沈绍文的供词和折上写得差不离,都是说沈长卿同逆贼瓜葛有多深的,沈长卿绝对脱不了谋反之罪的。
  唐笙回眸,拉长的颈线很是漂亮。
  彼时疲惫的秦玅观已阖上了眼。
  她似有所觉,在唐笙的凝望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丹墀下,衣冠明艳的唐总督面露忧色,秦玅观眨眼之际,她便快步蹿了回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秦玅观勾了勾指节示意她靠近,用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说道:我非昏君,不信谗言。
  唐笙仍是巴巴的瞧着她,秦玅观微敛眸,又觉不安每回这小王八露出这样的神色,吐出来的话都要叫她气个胸闷。
  沈太傅病了,去不了辽东了,如今又有这样多的阻力,那个位置大概要换人了,您有抉择了么?唐笙撩袍跪下,仰头瞧她。
  秦玅观眼底的笑意淡了,她阖眸时亦在思忖此事,唐笙考虑的不无道理。
  你要去么。她轻叹息。
  微臣资历尚浅,可随同去。唐笙答,微臣想过了,微臣可为粮台,可为监军,亦可随行,没有风险且无论哪样都能历练得当。
  秦玅观唇线紧抿,没有立即回应她的话。
  陛下,新卷纸托着卷纸上阶的方汀打破了她们的沉寂。
  秦玅观磕了磕书案,示意她放下。
  在朕身畔待着就这般不适么。她问。
  唐笙忙摇头,打起了下臣的腔调:微臣不想让陛下为难。有些事旁人做不来,也得不到陛下信任,更不愿去接,但唐笙愿意。
  她愿竭尽全力为秦玅观分忧,不仅因为是她的妻,更是为了她暂未实现的远大抱负。
  秦玅观心口闷闷的,气了自己许久,终于扬唇,朝唐笙摊开了掌心。
  高处声轻,隔得那样远,丹墀下的人不知她们在议论些什么,只有交卷纸时才敢悄悄瞥上一眼。
  方才还跪着的绯袍女官此刻已然起身,身形遮住了斜靠御椅的陛下。
  衣袍宽大,无人知晓她们此刻正十指相扣,望着彼此的眼睛里溢满了不舍。
  最后一声磬响,大殿内只剩宫娥了。
  西沉的日头映入殿内,殿内的乌金砖上跃着金色的浮光。
  回宫,从长计议。秦玅观牵着她起身,
  计议什么?唐笙明知故问。
  秦玅观没遂她的愿,唐笙又有些委屈了,跟着她下了几级阶,没忍住重复了声。
  卷纸。唐笙僵了僵,委屈巴巴的折回去抱来了一摞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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