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等到仵作查验完沈长卿的眼睛探向颈间时,方清露忽然起身,将人隔到了外边。
  的确是死了?她说得疑问句, 眼神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仵作不敢直视这样大的官,嗫嚅道:回大人话死了
  方清露颔首, 那便报给三司的几位大人罢。
  三司的大人们吩咐过, 叫小人将罪人沈氏的尸首带回去,小人,小人
  陛下尚未下治罪诏旨,何人给她定的罪?方清露沉声,至于尸首如何处置, 本官会上奏陛下,暂时轮不着他们插嘴。
  仵作携着助手退下了,方清露则坐至榻边,试探起沈长卿的脉搏她的瞳孔是散了,鼻息也很微弱, 但脉搏尚存。
  所以,信中描述的是真的, 她不知服用了什么, 虽然不能十全十美地装作死亡,但也足够证明命不久矣了。
  方清露推测,这是中毒了,至于时效如何, 沈长卿信上只说愈快愈好。她不敢耽搁,当即叫人抬来棺椁, 找可信的人将沈长卿搬出厢房。
  做完这些,方清露才有工夫细思利弊。
  她愿意相信沈长卿, 不代表陛下愿意信她,在得到批复前就一意孤行将她送出去,事后问责起来,过错必须全要她揽下。
  若是沈长卿抛出此计仅是为了金蝉脱壳,那么辽东若起乱子,她方清露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方清露越想越觉得自己莽撞了,可她总觉得沈长卿说的都是真的,她该信她,也该助她奋力一搏。
  她看向昏黄的天际,估算起夜幕彻底笼罩的时辰,思绪有些乱。
  吩咐下去的事,夏属官已安排妥当。方清露被她复命的声音唤醒,凝神道:尽快办成。
  夏属官唱诺。
  林将军那,有递什么话么?方清露叫住她。
  话音未落,方箬声至。听闻熟悉的声音,方清露眼睫轻颤。
  长姐
  方箬浅笑着压下佩刀,欠身行礼。
  林朝洛表面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她从方清露手札上略显浮躁的语句中觉察出了异常,但碍于北境吃紧,不得随意脱身,便特地派来同她亲近的人协助办差,好缓解她紧绷的心绪。
  你随我来。方清露握住她的护腕。
  *
  是夜的天,格外漆黑。
  马匹行进间,林朝洛忽感一阵凉寒。
  她抹了抹面颊,触碰到点点湿润,抬眸时便看到了细密斜织的雨丝。
  将军,还要往前么?牧池打马上前。
  今夜情形不对。长久的行伍经历锻造了她敏锐的洞察力,林朝洛眺望远处的城楼,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叫今夜值守的多注意,再派斥候和探子巡视。
  属下听命!牧池抱拳。
  原地停久了,乌骓马有些烦躁,发出一阵鼻鸣。林朝洛倾身安慰间又惦念起了方清露。
  下午收到手札时,林朝洛尚在监军。她本想劝说方清露不要参合进去,但转念一想,既然她已经写信来调兵了,自然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换做她是方清露,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决断。事已至此,她应当为方清露排除万难,而非再说些听起来极像空话的东西。
  鹤鸣,再调一队人马到辽东府衙去,供方大人差遣。林朝洛挥鞭,侧身看向身后的队列,其余人随本将到平山关去。
  夜色正浓,秋雨纷扬。
  出发时,新训出的亲兵行进间还能交谈几句,氛围还算不上凝重,随着马队迫近平山关,队伍里连分神的人都没有了。
  今夜瓦格颇有异动之相,从边关城墙眺望,抵进阵前的瓦格人更多了。军士们虽然消息来得比兵官慢上许多,但有些事还是能觉察出来的。
  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在马蹄声中蔓延。
  终于,行伍中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将军,参将们都说今夜会起战事,是真的么?
  怎么,怕了?林朝洛故意将语调放得格外轻松。
  提问的军士沉默了。
  林朝洛知晓这是临上沙场前的紧张,每个军士都必须经历这一遭。不过她的亲兵都是非必要,不会主动投入阵前的,倘若必须要投入,打得定是最苦最累的仗。
  牧参将说,今日还轮不到咱们上沙场军士欲言又止。
  说不准呢,若是局势危急,本将也得亲上沙场。林朝洛答。
  她迎上亲兵们目光,讲起自己的经历来。
  初上沙场时,她也是紧张得腿肚都发了紧,在马上紧咬牙关,一句话也不敢同身旁人多说,生怕错过兵官一句叮嘱。
  临战前的最后一夜最为难熬,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可得到军令的人却总是辗转难眠天亮后,行伍中的许多人会洒下热血,成为残缺的尸首,活下来的也将饱受摧残。
  她带过太多兵了,多数时都是只交代些要紧事,如今见着这批由她和方清露亲自转籍带起的新军士心中反倒增添了动容,想要宽慰几句了。
  今夜也不一定会起战事,无非是本将警觉罢了。林朝洛拔高声量,如若真起战事,听好本将的话:城墙上,未得将令不得随意起身,骑马时上身要方低,胸甲一定要佩好,扎甲系紧
  她顿了顿,思忖起自己还有那些话未曾叮嘱。
  沉默的这片刻里,数百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忧郁的,期盼的,胆怯的,心潮澎湃的
  林朝洛喉头发涩:剑缰和刀缰都要系紧了,劈砍太多,人血粘腻腻的,握不稳定兵器是大忌,明白了么?
  明白了!众军士齐答。
  应和声随着寒风飘散在凄清的夜幕中,隐匿于广袤的林地间。
  同一时刻,辽东府的差役和方箬带来的军士也随着方清露的号令出发。
  方清露立于中庭,凝望着厢房正厅摆放的木棺。
  时辰一到,她便离开了,厢房仅剩摇曳的白烛灯火。
  今夜风声很大,听着像是亡灵的哭号。
  院外的守夜人惊醒了几回,回眸时看到了飘动的白幡,背脊愈发凉了。
  他打了个哆嗦,将院门关了个死紧,缩进了墙角。
  隐秘且阴暗的角落里,无人注意棺椁已被人推开,里头的尸首已被人调换。
  灯火通明的府衙与城西的黑漆漆的乱葬岗对比鲜明。
  狱所的衙役推来独轮车,抬臂间车头压下,草席包裹着的几具尸首沿车滚下,栽进了坟岗。
  血水渗了一路,衙役染血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眼睛滴溜溜地转,生怕从哪钻出来个死鬼,将自己拖进乱葬岗中。
  走!
  胆大的那个拽起牙关打颤的那个,脚底抹油似地钻出了坟岗前的竹林。
  我怎么觉得,老有黑影在眼前晃呢?
  那是你看花眼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快走!
  人声远了,衙役看花了眼的黑影却钻了出来。
  草席被黑影挨个掀开,一具尸首被黑影架了起来,直奔竹林。
  沈长卿虚弱得打紧,思绪游离间,听到了极轻的说话声。
  塞药了么,别是死了?
  塞了,试探过了,还有气。
  这应当就是沈崇年安排的接头人了,沈长卿吞了他们塞来的药,又淋了冷雨,思绪逐渐清明。
  这个地方,她为了请神出鬼没的执一道人出山治疫时曾经来过。
  周遭的场景她还记得,沈长卿数着耳畔的脚步声,估算着距离,推断起来自己的方位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了光亮,架着她的人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破庙中,手持火折子的沈崇年俯下身来,拭去了女儿面颊的血水。
  你终是来了。他道。
  幽暗的火光中,沈长卿看清了他狰狞的脸。
  那场大火给沈崇年带来的也不全是幸事,他被烟气和热浪熏瞎了一只眼,一直引以为豪的须发燃了大半,脸颊上也有许多未曾恢复的烧伤。
  老夫未死,你也未死,何尝不是上苍眷恋沈家。沈崇年一笑,面容更显狰狞了,你跟着她们有什么好的,不还是将你逼上了绝境?
  为父从小便教过你,依附于旁人,是难以苟活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如今的境遇,不正是应了这句话?
  又来了,又是攻心。
  沈崇年总是这般,觉得自己能揣度透彻每个人的心思,在捏着人心为自己做事句句为你考量,实则句句将你逼上绝境。
  沈长卿啐了口喉头的血水,紧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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