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是。亲信远远立着,回话声极低,生怕打搅她的兴致。
禁军这几日已撤出辽东了,依照总督的意思,抚恤都发出去了。亲信禀报起了新得的消息,不过,冯大人的却被退回了。
冯鸣么,坠下城楼死去的镇抚?沈长卿拨动琴弦。
回大人话,正是。
难得,已经发出去的抚恤还有退回的。
禁军都统治军严明,眼底是容不得沙的。亲信道,更何况是发往京畿的,如今的京兆尹姓方。
抚恤没被地方官员私吞,还得以发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没寻找到阵亡将士的亲属,二是阵亡将士已无亲属。
冯鸣一家也算是官宦世家,不该寻不着人。
他家人都离世了么。
其妻听闻他的死讯殉情了,两个孩童亦随她去了。亲信答,据说亦有官员奏报,为她申请烈女坊,赞颂她的气节了。
何时殉情的?
这个不知,大概已经下葬了。
沈长卿拨弦的指尖顿住了。
北境距京有一千四百余里,即便是陛下,收到消息至少也要三日。依照习俗,人死后停尸也要三日,细算起来,时间有些对不上。
此事有蹊跷。沈长卿垂手置于膝头,透过竹林间的罅隙看向亲信,禁军只值守了三日,四千余人也就死伤了八百人,他这样的职位,祖辈又有功勋,不至于死得这样离奇。
这世上无奇不有,巧合也有可能的。
你翻阅过《烈女传》么。沈长卿开蒙时未用《三字经》和《千字文》,沈老太傅另辟蹊径,强迫她读《烈女传》,那些个吃女人的事迹,她记忆犹新。
不曾。亲信有些尴尬,他是男子,是不必读这些的。
若她是烈女,在育有儿女的情形下,会轻易殉情么?
书上所歌颂的烈女,大多是为儿女而活,终身不改嫁,待到儿女长成,再随亡夫而去的形象。育有子女或需赡养公婆的多数是守寡到死,而没有子嗣的,会早早随亡夫自尽。
若冯鸣之妻是个被规训好的女子,从这些例子来看,此人自尽显然是有些违背常理了。
女子为夫守节,为何违背常理?亲信没明白她的话。
你也是赞颂《烈女传》的事例的?沈长卿瞥了他一眼,你可曾想过,为何没有《烈男传》?
亲信不敢答话了。
沉默良久,亲信才道:您是觉得,冯家人被人灭口了?
属下要去查么?
沈长卿啜了口茶:不要总想着将手伸得那样长,打探清楚了就收回来。
唐总督那,是否要透底?亲信问。
暂且不用。沈长卿答。
她话是这般说的,其实心里早已联想到了什么冯家过去同太后走得近,若是真有事,牵扯进太后,这就是趟浑水了。
有些事她得探明,但掺不掺和就要另说了。
第118章
裴音怜从睡梦中惊醒, 惊动了倚墙休息的容萍。
太后娘娘,时辰还早。容萍垫好引枕,服侍好裴音怜用茶, 瞧清了她鼻翼蒙着的薄汗,您可是梦魇了?
阿狸几时走的。裴太后问。
裴音怜病的这些日子, 秦妙姝一直在宫中侍疾, 裴太后每日一睁眼便能见着她。今早没瞧见人,还有些不适应。
回太后话,二殿下一早便上朝元观了。容萍立在榻便,歪着身揉裴音怜的当阳穴,说是要请执一道人来替您医病。
也是难为她了。裴太后睁眼,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窝在哀家脚边呢。
二殿下一片孝心,陛下也为之动容,特意嘱咐了禁军跟随。容萍特地挑了好话说,裴音怜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了。
不过提及了秦玅观,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双相似的眼睛慈悲柔和,饱含对世间万物的悲悯, 可盯久了却化作了漆黑的孔洞, 能生啖她的魂魄。
扶哀家去沐浴。裴音怜道。
奴婢吩咐人先去清扫佛堂。容萍答。
一通沐浴熏香后,裴音怜忽然道:前日交代的事办妥了么?
回娘娘话,事办妥了。王柱愿意顶罪,方府尹的判书已存到刑部了。容萍道, 银子走的钱庄,想来不会有事了。
那家孩子如何处置的。
王柱劫色不成, 反被两个孩童撞见,愤恨惊恐下灭了口。容萍道, 冯家无后了,此事也该结了。
裴音怜拢好交领,淡淡道:这是想结便结的么。
奴婢明白了。太后这样发话,就是要将人清理干净的意思了。
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办差的同顶罪的,知晓得和不知情的,都该死。
再过些时日,容萍便会将事情一一安排好。
扶哀家去佛堂。裴太后挪过小臂,容萍忙迎上,成了她的拄杖,燃两盏灯,取《地藏经》来。
裴音怜迈过地栿,仰头看着灰蒙的天,面露郁色。
天还未敞亮,阴沉压抑,像是要落雨了。
这天不好。她道。
这天不好,令她又记起了江皇后。不光梦里有她,外边这天也和她过世那日极像。
过去那么久了,裴音怜已经忘了江芜的长相,唯独记得她那双眼睛。
人人皆称颂她为贤后,流传后世的画像总是着重刻画她那双慈悲眼。
过去裴音怜总是对镜模仿她的神情,久而久之那双眼睛也变得相似了,只是总令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娘娘,念珠。
容萍双手捧着白玉念珠奉上,裴音怜别开脸,不去看它:换紫檀的。
是。容萍意识到裴太后这是梦到先后了,退出的脚步放得更轻缓了。
余光里,裴音怜已经抚袍下跪,手中握着刚燃的香。
纤细的白烟漂浮在佛龛前,堂内微弱的光亮隐入灰蒙,行远再瞧,不似人间之景。
容萍回眸,叫来太监耳语几句,眼底流露出了狠戾。
*
庆熙十年,蝗灾,两季麦谷入库共计一百二十八万石。
庆熙十一年,旱灾,入库一百三十万石。
庆熙十二年,丰收,缴纳一百四十一万石,调拨蕃西六十万石,入库八十一万石。
庆熙十三年,无灾,入库一百二十万石。
庆熙十四年,疫病,入库一百三十四万石。
各府衙忙碌了一旬,辽东十年间的纳粮账目终于清出来了。
筛干净沙土后,粮库对的上么。唐笙高坐明堂,右手四指挨个抚过拇指上的玉扳指。
回总督话,还缺粮一百二十万石。夏属官答。
如今,他们咬死了亏空是从庆熙十三年开始的,对么。
是。
唐笙冷笑了声:荒唐。
一百二十万石?蕃西诸省一年不过缴纳八十万石米粮。朝廷调拨完,整个辽东的储备粮不过九十万万石。方清露道,八年而已,一百二十万石,唐尚书就是貔貅也不能一气吃下这么多啊。
阿姊是有神仙的乾坤袋么,吞得下这么多米粮?
林大将军统帅十万大军时,一年不过耗费一百二十万石粮食。方清露被这清点出的数据气笑了,有些人忙着推诿,把人当傻子呢。
唐笙不想被愤懑裹挟着思忖事情,深吸气,冷静了才道:不过账目确实有些不寻常。
我来时抄了国库记的档,若是收成为一百二十万石,倒也对的那年上运至国库的数目。唐笙低低道,我如今坐着总督之位,也是知道这些东西是过了阿姊手的,其中原委,我得弄清。
方清露抬眸:先将人都拿了,庆熙十三年各州府当值的官员及边军和府卫的兵官都要传唤。
唐笙递了眼神,夏属官会意,快步退出明堂。
传唤文书下拨,叫屈的多为边军兵官。
狱中的朱霁亦被重新提审。
辽东讯问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京城。
秦玅观搁下唐笙新递的折子,踱到窗了边。
沈长卿可有奏折呈上。她问。
不曾。方汀答,凡是女官递来的折子,奴婢都先呈上来了,方府尹倒是递了密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