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你再思量思量。秦玅观语调轻柔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她。
秦妙姝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摸着耳饰,速度终于慢了些。
陛下方汀打帘入内,轻声道,关进宗正寺的那位,想要见您。
秦玅观没有抬头,她点着秦妙姝的指尖,帮她落子:他为何要见朕。
说是要陈诉衷情,还要同陛下陈奏一些关于年前宫变的内情。方汀道。
皇姊,妙姝先退下啦。秦妙姝听得通报,巴巴地瞧着她,就差把想逃二字写在脸上了。
秦玅观颔了颔首,右手边的人如蒙大赦,行云流水般行礼告退。
方汀见她允了二公主退下且没再说话,便知道这是陛下打算召见革了爵圈禁起来的那位了。
两刻钟后,秦行昀被带了上来。
没有秦玅观的御命,无人敢对皇室宗亲用刑。一身青直裰的秦行昀迈着四方步,气势不减,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晋阳王。
他不卑不吭地行礼,直视秦玅观的双眼。
你活腻了?秦玅观道。
微臣不敢。秦行昀道,只是,在无实证的情形下伪造书信捉拿微臣,实在不是明君之举。
你以为朕只是为了茶馆一事处置你的么。秦玅观睨着他,取棋子的动作渐缓。
微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议储之事惩处微臣震慑宗亲。但您留了微臣一命,想必也猜出了,这背后宗亲也只是被人摆布的棋子,真正的推手,惦念的从不是这储位,而是我大齐江山。
被圈禁后,他日思夜想,觉察出了这当中的猫腻。秦行昀意识到,秦玅观留他一命,正是觉得他和这背后的推手有牵连,审问他能摸出这暗处的人来。这是他最后的价值。若是他抓不住这次面圣的机会,这辈子都将烂在宗正寺了。
陛下,除夕夜,微臣是想谋夺大位。当时那个情境,谁人不想争一争呢。秦行昀笑了起来,您过去也当过宗亲,应当明白这种滋味。不论是二公主还是还我,亦或是海陵王,我们争来争去,这大齐江山还是在秦家手上。
秦行昀注视着秦玅观的面容,尽全力捕捉她不易觉察的情绪,视线像两道无形的手,想要撕开她的伪装。
可她没有流露出一丝动摇,反而捻起黑子,续起了残局。
这些日子,祭祖落雨,辽东和幽州起疫,嗣君无定。您一定很焦心吧。这正是藏在暗处的人想瞧见的。
秦玅观没有应声,又执起两枚棋子摩挲起来,思绪集中在了这盘残局上,似是要救活那已露颓势的白子。
您同我联手,也算是共御外敌,保我大齐江山。
秦行昀卯足了力气说了许多,御座上的人毫无所动,只是偶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宛如一潭死水。
她的眼睛盯久了,那两团漆黑便成了啖人魂魄的黑洞,令人浑身发冷。
秦行昀喉结滚动,鼻息急促起来。
你以为自己耳聪目明么。秦玅观在他心生恐惧后方才开口,笃定朕会觉得你有价值。
你若是想求生,早点像哈巴狗一样趴在朕靴边求饶才是正道。想同朕一道执棋,你还不配。
轻飘飘的几句话,抹杀干净了秦行昀彻夜的苦思。秦行昀偻身,再抬首时眼神略显癫狂。
那你是为了自个的名声吧!他笑了起来,你以为自个能有什么名声呢?
杀弟,囚父,矫诏。茶馆那些流言是真伤着你了。
谁人不知,先帝最后是想召宗室男丁继嗣,从我们当中选立储君的。你四处办差,征战沙场,到最后却连个继位的资格都没有。你一定恨毒了我,所以就这般报复我!秦行昀仰头大笑,嗓音沙哑,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再勤政,再爱民,都敌不过事实。违背纲常,逆天而行,流言便不会淡去,史书也不会全然记载你是名正言顺得位的
你就是将自己熬死,吃再多的斋念再多的佛,建再多功业,也是篡位!你在位一日,齐室宗亲便有夺位的理由!他嘶吼着说完,狂笑不止,即便撑身咳嗽,面上仍带着笑。
他笑,秦玅观也浅浅地笑,丢下了指尖摩挲的棋子,缓缓转起扳指。
她淡淡道:说得这样多,是想让朕杀了你,再臭一回名声吗。
秦玅观点破了他最后这点心思,秦行昀笑容僵住了。
你不怕么,散布流言煽动宗亲夺位,扩散疫病勾结瓦格的朝臣已经结成了密网。
他们就在这朝堂上,或是你仰仗的肱骨,或是你亲自培养的臂膀,或是陪在你身侧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与你同心,都只是畏惧你的权势
沈长卿、林朝洛,你那些个女卫和那个在幽州作乱的医官秦行昀一个一个点着名字,兵部和督察院那些个翻不起浪的孬种。他们都算计着你,图谋着你手上的权力
你以为他们不会倒戈吗,你以为他们不知晓你作过的那些恶吗?你病成这样又能活多久,他们早就留好了后手了!
莫说同你留着同样血脉的兄弟姊妹了,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出个唐简,还因为你的隐忍自杀了
不过唐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得也是大快人心。秦行昀拍手叫绝,你唯一留下的姊妹也不愿意亲近你罢!
秦玅观眸光微动,眼底流露出杀意。
死死盯着她的秦行昀终于见着了自己的得意杰作,笑得恣意: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啊!
秦行昀梗着脖子,似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与其将一辈子烂在宗正寺,他宁愿用自己的死再污一次这个篡逆之君的名声,令讲述她史书上再添一笔同室操戈,弑杀宗亲,暴虐无道描述。
他恨毒了秦玅观这个位置本轮不到她坐,是她夺了自己稳立权力之巅的安稳后半生。
正史是朕差人编撰的,你的存在朕都可以抹去。
秦玅观勾唇,眸色阴冷。
朕杀你还需挑时候?
来人!
秦行昀面目狰狞直直扑向秦玅观,还未贴近便被宫人从身后扑到,跌在了地上。愤恨促使他拼尽全力往前爬,想要揪住秦玅观的袍角,却怎么也够不到。
秦玅观!他日史书工笔,你的罪名罄竹难书,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褫夺帝号,不得翻身
他话未说完便被方汀踩在了地上,只能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响。
随从赶来往他嘴巴糊了团东西,旋即将他拽出殿外。
方汀忧心秦玅观动怒伤身,小心翼翼道:陛下您莫要被他的胡话气着。
朕为何要动怒。秦玅观整理衣袖。
他或许知晓宫变和疫病的内情,留他一命或许能审出东西来。方汀道。
他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不会过了十来日才要见朕。秦玅观抬眸,目视前方,他只是在赌,他于朕而言有价值
可惜,他赌错了。
秦玅观是忖度万事的帝王,能撬动她的只有关乎政治的权术和谋略。
筹码压两边的才叫政治,只压一边的,叫赌'博。
秦行昀只剩一条烂命了,还学赌狗压筹码。
告诉弘文馆和翰林院。秦玅观道,抹去所有关乎秦行昀的记载。
方汀唱诺。
*
秦妙姝行至半道,忽然摸不着腰侧母亲绣的香囊了。
她回颐宁宫搜寻了一通,又领着宫人沿道寻了一通,左右找不到,这才敢往宣室殿去。
行至中庭,秦妙姝便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
那风光了许久的晋阳王被人一众侍卫拿了,嘴里塞着东西拽出殿门,绕过照壁面上便被套了黑布袋。
檐下的方姑姑冷眼瞧着,见她过来,忽然变了脸,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秦妙姝小声问道。
方汀笑了笑答道:没什么,殿下。
说是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了,秦妙姝不敢问了,但她大概也猜得出来,她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子侄怕是活不了了。
殿下为何又折回了?方汀问。
本宫的香囊遗落在殿内了,劳烦姑姑寻一寻。秦妙姝佯装镇静,实则出了一身冷汗。
方汀应下,不一会便取了她的香囊从殿中出来。
秦妙姝露出个僵硬的笑,扶着婢女的小臂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