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小老头们收声,跪成了一片。
余监正,陛下召你。
方大人,陛下醒了?
醒了。
小老头哆哆嗦嗦起身,步履蹒跚,每走一步便要回望同僚,颇有种壮士归去不复还的心酸。
重重帘幕掩映下,秦玅观正倚榻喝药,身侧立着个身形高挑的女医。
监正隔着三道帷幕跪下,面前还横着一面屏风。
罪臣余闵叩见陛下
秦玅观嗓子不适,由方汀代为问话。
陛下问你,钦天监是如何测出今日是晴日的。
回陛下话,照例,祫祭应在除夕之前,过了除夕,要挑选吉日就难了。监正边答话边发抖,胡须颤来颤去,年后的吉日,除却今日也就只有本月初七和十六了。
开春来,祭祀日、春耕日、先蚕日连着安排,仔细算来,也就只剩今日了。
这几日晴晌多,阴天也少,天上也无顽云,照理说是不该落雨的。
秦玅观抿着药,觉得钦天监没有在此事上冒风险的必要,说是意外倒还是合理。
她下了道谕旨,罚了钦天监一众官员半年薪俸,要求清除渎职、能力欠佳的官员。
监正又哆嗦着退下了,秦玅观挥手,亦让宫娥们退下。殿内只留下了唐笙、方汀和方清露。
今年祫祭误了吉日,皇室先祖要落场雨惩处了朕不成。秦玅观轻咳了声,语调微哑。
事在人为,监正未曾测出落雨,不代表其他相官没看出。方二娘道,陛下切勿自责。
朕从不信什么天象福缘。秦玅观拭着唇角,朕只信人定胜天。
方二娘低低道:辽东距京城八百余里,沿途有司官员若要欺上瞒下,他们便到不了京城。祭典和这次告御状的又碰在一道,说是巧合,恐怕无人会信。
唐笙抬眸,望向榻上的秦玅观。
她倚着棉褥,面色苍白,眉眼间是难掩的病倦,但眸中锐意不减,说话间透着万事皆在忖度中的气定神闲。
秦玅观摩挲念珠,目光和语调一样平和:
大梦将寤,犹事雕虫。
第53章
诸事繁杂, 秦玅观忙里偷闲,断断续续小憩了几回。
方汀对她不在当值时间内出入宣室殿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唐笙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陪侍君侧。
心中装着事, 秦玅观睡得并不安稳,但她知道身旁一直有人作陪, 久而久之, 竟也逐渐放下心了。
唐笙是伏在榻边陪她的,她忧心秦玅观夜里会起高烧,袍服上还斜挂着装诊疗器具的褡裢。
褡裢压着右侧肩头,硌得唐笙不间断地换坐姿,秦玅观脚踏上的灰尘都要被她垫着坐的外袍擦干净了。
方汀晚间入内查探, 隔着帷幕望了眼浅眠中的两人,又端着药膳准备退下,不想脚步声却惊醒了唐笙。
年轻的医官朝她招了招手,像是有话要说。
方汀脚步放得更轻了,拨开帷幕走向唐笙。
陛下唐笙附秦玅观耳畔, 轻声呼唤。
秦玅观眼睫轻颤,悠悠睁开眼睛。
您晚上大概会有高烧, 现下先用些药膳吧。唐笙本不想叫她起来, 但怕她胃里难受,犹豫再三还是出声了。
秦玅观缓了片刻,喑哑道:子时了么。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直睡到了唐笙当值的时辰。
还在酉时, 时辰还早。唐笙答。
她怔了会,并未过问唐笙为何这个时辰仍留在殿中。
手臂间使不上力气, 秦玅观努力了一番,只是掀掉了肩上的被衾。身侧的女医脱掉了褡裢, 张开双臂扶起了她,在她身后垫了好几层褥子。
许是在倚久了床榻边缘,唐笙半个身子发麻,动作木木的。
秦玅观瞥见她衣上的褶皱和手背的压痕,心中添了几分动容:
手麻了?
唐笙微僵,秦玅观语调虽淡,但她话里藏着的关怀还是让唐笙有些手足无措。
回陛下话,不碍事。她搅动药膳,散着热气,好让秦玅观入口可以直接吞咽。
唐笙。秦玅观垂眸望着探至唇畔的瓷勺,唤了她的名字。
唐笙更僵了。
方汀给你带的话,你听进去了么。
袅袅热气还在蒸腾,唐笙举着瓷碗,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方汀觉察到氛围不对,后退几步,远离帘幕后便健步走向殿外,独留殿中人两两相望。
方姑姑说,您许了我一个赏赐,我用这赏换了陪侍君前,那一夜的事我忘不了。
唐笙喉头涩涩的,她知道秦玅观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件事,若是提及了便是有事要交代,要她遵循。
她想,秦玅观大概又要推远她了这人总是这样,病起时是一个模样,病愈时又是一个模样。
她琢磨不透她,可人下意识的亲近总是很难掩藏的。
秦玅观留了她的荷包,从未归还过她的帕子,隐忍了她的犯上,唐笙觉得,秦玅观是喜欢她的,但这种喜欢,大概很难达到满眼爱意的地步。
同样的,她对秦玅观也是一样。
秦玅观生得好看,又在要紧的时候两度保全过她的性命,唐笙很难不对她有好感。可她又是执掌生杀,忖度万事的皇帝,她既喜欢她又畏惧她,因而只敢在她抛出一点需要时才敢接近她。
她确定自己喜欢秦玅观,也确定自己不敢投入全身心去爱秦玅观。
这种地位的不对等和对于感情的克制在她们之间隔了层透明的墙,她有预感,她和秦玅观都在竭力维护这道墙,以免倾塌后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秦玅观启唇,碰了碰瓷勺,抿下了小半口药膳。
唐笙亦保持缄默,当作她方才什么都没说过,一勺一勺喂着她。
你做得这样多,却毫无所求。秦玅观偏首,平视着她的眉眼,朕想不通。
她习惯了利益的交换,总是下意识用等价的观念去看待每一个人。
朝堂上政令的执行,官员的忠臣,宗室里那点微不足道的亲情,乃至于过去庆熙帝的关注,都是她用等价的东西换来的,或是荣华,或是权力,亦或是自身的能力。
她说的是实话,唐笙明明看出了她的破绽,她的渴求,却什么都不要,这对秦玅观而言,很没有安全感。
秦玅观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阿姊说过,只要忠于陛下,陛下便可保我一世平安。同她对视的这片刻,唐笙又隐隐约约见到了她眼底那抹不易觉察的哀戚,不知怎的,就有些想哭了。
秦玅观偏过视线,淡淡道:坐下罢。
唐笙的答案让她感到些心安,但心头却空下去了一块。
我一直坐在脚踏上,外袍沾了灰。唐笙如实道。
秦玅观回眸,探出指尖,拨了拨她圆领袍上的盘扣。
她并未解开,但相似的动作还是让两人同时回想起了那夜的记忆。
害怕御前失仪?秦玅观眸色幽深,看不出情绪。
唐笙嗯了声,怯生生的。
秦玅观没有动作,她便继续喂起了药膳。
瓷勺微颤着举了过来,秦玅观望着那漾着细碎波澜的汤水,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气。
唐笙也有所觉察,立马收碗垂眸,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秦玅观见她一副不经吓的模样,怒气偏生又淡了去。她接过瓷碗,自顾自地喝完了最后一点药膳。
唐笙探起些身,送上手帕。
秦玅观接了,拭了拭唇角,便随手将帕子甩到身侧。
她尚在病中,腕间没什么力气。帕子低空飘了两圈落在了唐笙脚边。
唐笙拾起,摸不着头脑了仔细想来,应该还是她方才没答出秦玅观想听的话。
可她到底想听些什么呢?
唐笙叠好帕子放回怀中,立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遮着秦玅观的光,秦玅观被她晃得心烦意乱,眉头紧蹙:把帐帷放下!
唐笙不敢怠慢,立马将帐帷遮得严严实实。
半晌,帐帷里又探出一只肤白质腻的手,白玉一样在她面前晃了晃。
唐笙回神,又将帐帷收起了半面。
水。倚着被褥的人言简意赅。
唐笙举了茶盏,她又不去接,连眼睛也不愿睁一下。
没有办法,唐笙又只得单腿半跪在她身侧,手臂托着她直起身。
秦玅观睁眼了,这次眸底没有捉摸不透幽暗,取而代之的是唐笙一眼便能看出的烦闷。
她一直盯着她的袍服,唐笙以为秦玅观是嫌弃自己的外袍脏,胆颤心惊地单手解了盘扣和系带艰难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