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丧事结束的第二天,俞小澄终于得空开始收拾母亲房间里的遗物。
然后她就看到了桌上的一封信,一封写给俞小澄的信,一封写了却不打算寄出的信。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会寄信了,想说什么发条短信就成,可俞小澄离开老家以后,其实很少跟母亲聊自己的近况如何,母亲发短信问,她都只回两个字——在忙。
主要在潜意识里,她害怕母亲过问自己的生活,害怕她再为自己规划人生道路。
信里都是母亲的絮叨,那些没能通过电话和短信传达给俞小澄的思念。
读信时,俞小澄仿佛能看到母亲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每一个表情,或担忧,或难过,或无奈……
一瞬间,深深的罪恶感刺痛了俞小澄,她从来只觉得生在这个家庭中,受折磨的一直是她自己,从不知道她也同样折磨着自己的母亲。
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想道歉也没有道歉的机会了,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或许,母亲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都想着再见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一面,可惜,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
彼时俞小澄又在做什么呢?
她将自己锁在出租房中,与世隔绝,以为如此就能寻找到自以为的自由。
俞小澄曾以为母亲写给自己的信中多半又是说教与劝说,就如同她长久以来,在记忆深处对母亲留下来的印象。
可当她拆开信封拿出信纸时,她发现那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下的都是母亲的自我反省。
作为母亲,她总希望把最好的一切给孩子,也会偏执地以为自己给的就是最好的,直到自己不求回报的付出将孩子越推越远,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可很多感情都难以用语言诉说,于是这道隔阂一直存在于母亲与孩子之间。
这封信写于母亲入院前,她想着或许趁着自己病了,将俞小澄叫回来,然后告诉俞小澄桌上有封信,自然而然可以化解这道隔阂。
可惜她没想到病情恶化得如此快,俞小澄收到消息时,她人已经没了。
信的最后写着:
“这次回来了,就留下吧,家里什么也不缺,我们这小地方虽比不上大城市,可好歹住在家里,什么都方便些,也没有经济压力不是?”
那是梦中母亲对她说的话,是她希望能听母亲亲口说出的话,实际上,她只能从文字上感受到母亲离家前对未来怀抱的期许,不是逼她有所作为,而是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俞小澄放声大哭,一声声喊着“妈”,却再也等不来回答。
她这一生,没做出几件值得母亲骄傲的事,唯一让母亲在家族里抬起头的是她考上了大学,然而动机却是为了从母亲身边逃走。
无尽的歉意将俞小澄层层包裹住,令她窒息,却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一整夜,她就靠墙坐在窗边,看着再也不会有温度的床,衣柜里再也不会有人穿的衣服,感觉心跟这栋房子一样凉。
夜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她浑身冰凉也没有动过,她甚至想:要不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
就这么坐了一夜,俞小澄一夜未合眼,眼睛因为哭得太多而水肿,只能没精打采地虚成一条缝。
窗外的天亮了,俞小澄摇摇晃晃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往屋外走,她想去母亲的墓前陪母亲说会儿话。
路过院子时,她偶然瞥见墙角堆放的农药,一股冲动袭上心头。
那些东西在她眼中就像是能替她解决所有烦恼的法宝,俞小澄笑着走了过去,随便拿上一瓶,就离开了院子,绕到院子后的墓地前。
她跪在父母的墓碑前,伸手描着碑上的字,喃喃道:“你们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我又该为了什么而活呢?”
除了田间吹过的风,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俞小澄嘴角含笑,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瓶子,小声说道:“要不我去找你们吧,也不知道妈在不在等我……”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工作,现在连父母都没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失败者,甚至不能成为一个好女儿……呵……我这种人凭什么还活着……”
“我是不是傻?反正最后结果都是灰溜溜地滚蛋,我干嘛要忍气吞声?”
“反正最后结果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我又何毕成人之美?”
“人善被人欺,可我明明算不上什么好人,活得这么窝囊干什么!”
一句句自我厌弃的话脱口而出,她似乎想将压抑了许久的实话全都说出口,扔下压在肩上的包袱,一身轻松地起程。
等到想发泄的全部发泄完后,俞小澄在父母的墓旁坐下,打算干了那瓶农药,彻底告别这个世界。
就在她拧开瓶盖,将瓶嘴递到嘴边,都准备闭眼的时候,她忽然感觉有种既视感。
这一切怎么好像经历过?
俞小澄的心猛然一跳,那种异样的感觉吓得她手抖,一个没拿稳,瓶子从手中滑落,嘭的一声撞在地面上,弹跳一下便滚到了一旁,里面的药水洒了一地。
一瞬间,俞小澄脑海中出现了同样的画面,脱手落地的药瓶,洒了一地的药水,不同的是,记忆中的她痛苦地在地上挣扎,口腔、食道、上腹全都如火烧一样疼痛,疼得她在地上打滚。
没一会儿汗水就打湿了衣服,头晕伴随着呕吐,她倒在地上抽搐。
那种感觉太过真实,就像当真发生在俞小澄身上一样,让她惊恐万分,一脚将药瓶又踢远了些。
在那段记忆的最后,一个过路人听到了她的叫喊声,惊慌地上前查看,而后她的记忆便断在了这一幕。
俞小澄双手交叉抚摸着胳膊,只觉浑身凉到发抖。
“刚才那是什么?”
“是已经发生过的记忆吗?”
俞小澄感觉有些懵,然后一晃神,前一秒还躺在地上的药瓶,下一秒又原封不动回到了她手上。
刚才的一切就好像只是幻觉,从不曾发生过,这更让俞小澄头皮发麻。
正当她疑惑时,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这一次,你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复苏,渐渐融合到一起,俞小澄找回了遗失的记忆,也想起穷途旅店并非是一场梦,她在梦境中找到了记忆碎片,或者更准确地说,记忆碎片找到了她,于是她进入了这个幻境,重新经历了那段遗失的记忆。
而此刻,她正面临旅店的验证,决定她是合格离开旅店,还是不合格化身造梦者。
“这一次,你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好像催促她做出决定一般,那个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什么选择?”
俞小澄眉头微蹙,对这个能够轻易决定他人人生的家伙厌烦至极。
“你还会选择喝下毒药轻生吗?”
那个声音平稳得没有一点起伏,仿佛只是ai在照着文本读。
“呵,我的选择就决定我将去哪儿吗?只是这毫无意义的一个问题?”
俞小澄心里燃起一把火,名为愤怒。
她曾经以为会有更正式的方式来宣判她的罪恶,而不该是由她是否选择轻生来决定。不管她喝不喝下这瓶药,都说明不了她的善恶。
那个声音仿佛听不懂俞小澄在说什么,又一次催促道:“你只需要回答我,喝,还是不喝?我将通过你的答案,判断你是否已经悔改了。”
俞小澄觉得很无语,她当初轻生是出于愧疚,出于软弱,唯独不是因为自己罪大恶极,所以要以死谢罪。
她轻生只是觉得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需要她了。
仅此而已。
她的罪,父母有资格惩罚,她自己有资格惩罚,却绝不是外人可以轻易判她死刑的程度。
因此,仅凭她选择生还是死来决定她是否悔改,是否有罪,实在可笑至极。
俞小澄已经可以想象出,大概白羽楠和曾勇也都曾面临这样让人无话可说的选择。
不是由他们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来判断他们是否有罪,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被钉在了有罪的柱子上,而能不能离开这根柱子,取决于他们是否会同过去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样的选择本身就很可笑。
突然她明白了,或许穷途旅店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这些被打上“有罪”标签的人离开。
难怪曾勇在最后一刻会说“无论多少次,我都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大概那个选择本身在曾勇看来就不是罪恶。
在无数的恶灵记忆中,确实几乎各有各的恶,无一例外出现了被这种恶伤害的人,可有时候有罪的一方又何止是旅店的住客呢?
俞小澄从不认为这样一刀切的惩恶手段有多高明,恰好相反,这种极端容易生出冤案。
此刻,俞小澄的脑海中飘过一句话,曾经某位住客质问客服凭什么认定住客有错在先,二号客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