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方才见完那惹人厌烦的江皠之后,他将要务收尾,时辰已晚,他御马走过朱府所在的街路之时,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而强烈的冲动。
  他想去寻她。
  他鬼使神差地吩咐长风回东宫一趟,将皇后留给他的一把古琴带了出来。
  谢越婧琴技高超,他虽对弹琴不感兴趣,但出于幼时耳濡目染,倒也练了手不差的琴艺。
  当指尖触到琴弦时,他不自觉地将当初在济江之时她所弹的琴曲复刻了出来。
  他本就听过那琴曲几次,皇后处也藏有抄本,加之他过耳不忘的好记忆力,今夜竟也磕磕巴巴地弹出了七八成。
  只不过他当初嫌她弹琴烦人,并未怎么花心思去听,只隐约记得其中两首,只得将这两首翻来覆去地弹。
  他心中的情绪难以言状,“贺之盈,我们本就有婚约。若你不信我,也总该给我时间证明,而不是这般着急。”
  带着讽意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了出来,“我这般着急,还不是因为殿下么?”
  墙外那人顿了一瞬,急促道:“我可以不逼你,但你也不许同旁人相看。”
  听上去似乎是在同她商量,可话语中依旧满带逼迫之意。
  贺之盈毫不犹豫拒绝,“请恕臣女不能从命,殿下不逼我,我也不会嫁给殿下。”
  墙外那人气恼起来,“在济江时你分明对我有情意,如今却这般急迫地想要嫁给旁人,贺之盈,你的心真是多变。”
  贺之盈呛声道:“分明殿下的心才是多变吧,当初说这琴曲似野鸭之声,如今又三更半夜地跑来巷子里弹琴。还是殿下贵人事忙,将自己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听他沉默不答,她又道:“殿下,我们没有任何干系了,我不干扰殿下纳太子妃,还望殿下也莫用权势压人,阻挠我的婚事。”
  她撇尽干系的话语刺得他心中细细密密地泛起疼痛,酸涩难言。
  他确实因着她急着相看一事气得要命,气她的多变无情,但他今夜来却并非如她所言,用权势逼她就范。
  他压抑着胸腔内四处冲撞的情绪,涩然开口,声音似砂石一般略显粗砺,“我今夜只是想见见你。”
  即使是这样隔着一堵墙,他也能得到些许满足。
  最后几字说得极清,隔着墙,贺之盈险些就要听不清。
  待费神识别他的话语后,贺之盈心中一紧。
  摒去心中烦乱的思绪,她轻吸一口气,维持语气平静,装作不在意道:“那殿下见过了,可以回了。夜已深,臣女先回房歇息了。”
  说罢旋身便走,脚下踩着浅草枯枝而过,浅发出几道沙沙声响。
  “贺之盈。”他的声音透过矮墙传了进来。
  拢着披风往前的女娘脚步一顿。
  只听他又开口,“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太子妃。”
  贺之盈眼眸一动,脸上泛起几分动容。
  但只不过瞬息,她又深吸一口气,面色恢复了平静,又提步往前行去,未再往身后看一眼。
  之后几日,每到深夜,容惟总会大老远跑来朱府侧门处弹上几曲。
  虽然他不再弹那日的两首曲子,但无论他弹什么曲子,贺之盈总能莫名听出曲中的一丝哀怨。
  他也不似那回般不眠不休地弹奏,只为令她出来见上一面,只每晚如完成任务般,照例弹上几曲便鸣金收兵。
  像是只为了告诉她,他并不是如她所说的只是因为不甘心,才执拗着非要她嫁给他。
  又像是为了证明他那日所说的那句话。
  贺之盈尽力不去想他这些举动之下的深意,每夜听完他的几首曲子后,便安然就寝。
  -
  转瞬之间,便至五月初五端午。
  依本朝习俗,辰间由太子陪伴皇帝皇后前往祭祖祭神,待此事毕后,便回宫中同群臣及其家眷宴饮。
  午时一过,皇帝携着皇后同菡妃,身后跟着太子等一众皇子公主,踏入华枫殿。
  众人早已然到齐,在席位上等候,见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行礼。
  贺之盈垂首,感觉似乎有道目光停留在她发顶几瞬。
  第58章
  “都起来吧。”上首传来皇帝浑厚的声音。
  贺之盈随身旁的姑母同朱暮蝉起身回座,悄然抬眼看了眼坐在最上首的皇帝。
  只见皇帝举止之间难掩苍老,就连脸上也暗暗透出几分了灰白之色,说话间也略显气虚。
  看来,果真如传言般,皇帝的身子正在逐渐衰败,也难怪容惟同容恂这些年来暗里争斗得愈发激烈。
  与之相比,一旁一身华服,簪金带玉的菡妃就更显红光满面,正娇声同皇帝说着话,惹得皇帝笑声连连。
  也难怪这么多年盛宠不衰,倒显得一旁的皇后与皇帝之间关系十分疏离。
  未免旁人发觉,贺之盈不再细看,正要收回目光,却无意地同皇帝下首的那人目光相碰。
  今日他需出席祭祀仪典,换上了平日少着的一身明黄太子服制,头束金冠,更衬得他贵不可言。
  他眸中流转着几丝情意,穿过席前众人,定然望着她。
  他们隔着众人对望。
  贺之盈险些陷入他眼中乌黑的漩涡,又忽的被右前方两人的动作牵住目光。
  是上回寻嘉乐说话,打听容惟是否出席宫宴的两个女娘。
  贺之盈席位在她们之后,望不见她们面上神情,只见坐在左侧的秦月归以手肘小幅度地碰了碰右侧的郑吟商,凑过去附在她耳旁轻语。
  郑吟商忙抬头望向皇帝下首的那人。
  随后二人又凑近脑袋,贺之盈隔得远,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果断地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殿中歌舞升平,语笑喧阗,酒酣热烈之时,甚至有不少贵女郎君主动出席请求献艺。
  贵女郎君们花样众多,光论奏乐,便可以用上数种不同的乐器,更别提所奏曲子的不同了。
  若是前世,在这样的场合中,贺之盈必然也会如他们一般主动展现才艺,甚至她还会提前一段时日便在府中练习精进,力求在宴席上给众人留下惊艳印象。
  但这一世,她却恨不得避开皇家,自然不会再在这样热闹的场合大出风头,惹人注意。
  因此此刻她只是凝目望着殿中舞剑的郎君,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到了方才所见的情形。
  她前世与郑吟商接触甚少,现下怎么回忆,也记不起她与容惟之间关系如何,只记得前世她身死之时,倒未听闻过他心悦哪家娘子。
  殿中舞剑的郎君是大理寺少卿之子,在贺之盈怔愣之时利落地将剑舞完。
  他身形轻捷,将剑舞得风行水上,众人赏脸地鼓起掌来,贺之盈这时方回过神来,象征性地抬手鼓了鼓掌。
  坐在上首暗自留意女娘动向的郎君皱了皱眉。
  这人舞剑有那么好看吗?竟看得这般入迷?
  不过,她若是喜欢,他倒也不是不能舞给她看。
  这时,席位在女娘右前方的郑吟商忽地起身走至殿中,主动提出献礼。
  “陛下,娘娘,臣女欲献上一舞。”
  这些贵女郎君们才艺各式各样,皇帝已是看得应接不暇,想也未想便欣然允了。
  “准。”
  郑吟商含笑屈膝行了礼,目光却是暗暗飘向皇帝下首。
  贺之盈席位并不靠前,看不清殿中女娘面上神情,但从她退出殿外准备去换舞衣的轻快步伐来看,应当心中是十分欣悦的。
  胸腔似被一团棉花堵得严严实实,贺之盈看了看空了的酒杯,皱了皱眉。
  因郑吟商暂时离殿去换舞衣,殿中又奏起丝竹之声,与众人的笑谈声混作一处。
  贺之盈更觉心气不顺,脑中嗡嗡作响,想是饮了那些酒的缘故。
  想了想,她凑近正在同邻座官员女眷交谈的姑母,轻声道:“姑母,我出去醒醒酒。”
  贺岚头也不回道:“去吧。”
  殿中宴会正是气氛高涨之时,席间也有不少贵女郎君们出去醒酒更衣,贺之盈得了姑母允准,便立即离开。
  席间人数众多,气息稀薄。
  到了殿外,贺之盈立马感觉胸腔堵滞之意微减。
  索性今日宫宴还需很久方会结束,她便循着廊道往外走去。
  在宫中湖泊边的廊道坐了好一阵子,湖上微风轻拍在她面上,令她心下轻快不少,这才起身顺着原路返回。
  “贺娘子。”一道温润男声响起。
  贺之盈脚步一顿,背后爬上一阵恶寒。
  容恂从她身后缓缓踱步上前,行至她面前,面上笑得温蔼,依旧是一副端方君子做派。
  前世贺之盈就是被他的这副做派所迷惑,才失了戒备。
  见躲不过,她只得屈膝见礼,“见过三殿下。”
  “免礼。方才席间不少人献艺,怎么没见贺娘子露一手?”
  贺之盈悄然观察他的神情,他面色从容,仿若只是叙旧时随口一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