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死如灯灭,早该丢开了。那小英何德何能遇上她,不过一点交情,她就这么惦念。
死人好打发,活人难防。她觉得王家人重情重义,这可不是好事,他不得不趁早戳破:“她们家安插在这的棋子没了,想将你拔出来替上。怕你往后丢开小英去过自己的日子,特地将它送来,好叫你时时睹物思人,长长久久地为她家效力。”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不是看在我帮着找到小英的份上,才送过来吗?”
他直白地摇头,接着问她:“有多少人知道你得了这件东西?”
她动了动嘴皮,仔细回想后,懊悔地说:“怕是都知道了。”
“接着往下想。”
她将甘薯皮扫了,洗了手,坐在灶边慢慢思索。
“家禾,太太能往昽少爷屋里塞人吗?”
“能,但不体面,以她的脾性,应当不会那样做。她时刻盯着男人和儿子,除此以外,都不上心。老爷心疼侄子,带着一块读书写字,太太为这吃醋,吵了三四个月。”
“那就是说,两位姐姐都想去明少爷屋里?”
他点头,嘴角含笑问她:“还有呢?”
她摇头,老实承认:“我猜燕珍将我当成了王家一派,但我不知道她送桂花蜜是想拉拢我,还是要设局将我挤出去。家禾,我不想掺和。”
她不等他答,扬起脸,不解道:“婶子跟小英家走得近,有什么事,找她办不就好了,何苦舍近求远?我只是个烧火丫头……我不明白她们这是要做什么,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倘若猜错,误会了人家,怕是要生出嫌隙来。”
她连院门都出不了,莫名其妙就沾惹上了是非,实在无奈。
“心眼只有缺的,哪有嫌多的?农家争吵,无非是两升谷子三升豆,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草。这里不同,差一步,丢的是两三代人的荣华富贵。譬如老太太的娘家,三个兄弟,原来两个做帮工一个挑菜卖,乘了她的东风,如今都发达成了财主老爷。孙辈只上几年学,就有人引荐去做地方官。留在府里的这个侄子,跟着老太太住后院,吃穿用度比两位少爷还要体面……”
她惊得张圆了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不对,渐渐地没了声。
“我……我知道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这样说的吧?”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说:“这阵子不要出去走动,有事装病推辞,发热咳嗽都行,主子怕过病气,不敢沾。留在这里边,也要时时小心,不能让别人近身。身上,还有那箱子里,时常翻翻捡捡,别多出什么来,也别少了什么。百般谨慎,等我的信。”
她听得稀里糊涂,但毫不犹豫点了头。
“贴身衣物!”他撇开头看向门闩,清清嗓子,再教,“能让人认出来的东西,悉数穿在身上,别叫人有机会沾到。夜里清洗,搭在这烤干,立即穿上身,不能让人拿去做手脚。你放心,熬过这一阵,出了年节就好了。我保证!”
“好。”
趁这会他转开了脸,她将钱袋子摸出来,递到他面前,急切地说:“既然麻烦找了过来,这么多银子,我留着会生事端,你先拿去用。该花的花,要是有机会让钱生钱,只管放手去做。你没有父母家人,我有,兴许不如没有。你对我好,为我操心,我都知道的。家禾,你不想做我干爹,那就做我干哥哥吧,我们当一家人。”
他笑,把钱袋子接过来,留在手上,垂眸道:“先前是骗你的,他们没死,我当他们死了而已。”
“啊?”
“你是女孩,生来无用,我是第三子,生来多余。有好处的时候从没人惦记,遇上变故,头一个就想到了我们。我恨得比你深,是因为他们本打算送我进宫,想着去宫里当奴才更尊贵,以为能多得些银子。呵,想当太监,哪有那么容易?不仅没钱得,还要花钱去疏通,没有上千两的花销,连门路都摸不着。”
原来是一样的:打算卖了,就不再顾念死活。
她红了眼眶,但忍住了没掉泪,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哽咽着说:“先前你同我说: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这话很对,我记住了。”
十年过去,他早就忘了伤心,轻描淡写道:“没准我算对了卦,他们真的死了。这钱……整的我拿走,零的你留着。明儿你找人要一碗菜油,夜里我要用。”
“好!”
第16章 谁人如意
甘薯不值钱,四个算一文,菜油就贵了。八珍房给主子们用的是好油,更贵,五六两的油,得交十二文。
秀珠教她去甘旨房兑,能省三四文。三四文干不了大事,他点名要用的东西,她不能马虎应对。
黄嫂子下工前多问了一句,巧善说是要练手,为了圆谎,又交钱要了麦粉和萝卜。
她想上进,是好事。
黄嫂子没多话,走了。
巧善猜了半天也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不能帮忙预备,就摆在那等着。
这回他来得更晚,一掀窗,她就闻到了腥气,不免心惊肉跳,冲过去查看。
他气色如常,不像有事,先将柳条编成的篓塞进来,推到她脚下,跟着翻身进来,一面收线,一面催:“会杀鱼吧?趁它还有一口气,早点下手!”
“会!”
篓子不够长,鱼尾露在外边,扇子似的,八九斤该是有的,怪不得篓子被压得不成形。
她匆忙冲了热茶递过去,再回来收拾它,顺口问一句:“你从哪弄来的?”
“钓的。没有那黄肚皮,凑合吃吧。”
拿刀的手愣在半空,她扭头,惊讶道:“这是替我弄来的?”
她以为这又是为讨好老爷花的心思呢。
他蹭蹭鼻子,故意说:“道家崇鲤,太太养了一池子,着人精心伺候,条条肥美。早就惦记上了,本想弄条赤鲤来尝尝,奈何天冷,鱼儿懒惰……”
那都是宝贝呀!
她先是心慌,但转念一想:外边天寒地冻,黑灯瞎火,上夜的人惯会躲懒,起更的时候才出来转悠。他又是个谨慎心细的人,断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吃了就吃了吧。这是他的心意,她怎么好在这时候说些冷心肠的话?
她笑着接话:“她们说那些鱼嘴馋,喂多少吃多少,才刚吃饱,这边一撒食,它们闻着味,又来吃了,唯恐少吃了一口。”
“嗯。人也好不到哪去。”
她抿嘴笑,他不笑,但脸上的讥讽少了些。
黄肚里的孩子,七八岁就能利索杀鱼,她不仅会,还很会。
他安心留在灶边,等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掸掸衣衫,走过去帮忙。她剖好鱼,剁成四大块,挨个拎起,他舀了水,从上往下冲。
接水的盆里躺着大笊篱,笊篱里边铺了几张黄纸,水渗下去,鱼鳞血沫都留在纸上,包起来扔进灶里烧了,毁尸灭迹。
他夸了一句,端了盆里的水,倒进屋外的排水沟,又舀半桶水冲刷,回来将靠近柴房的那扇窗开了,让气味往没人的那边散。
炸鱼的香气勾人,等油烧热的空当,她用炭盆点上除虫驱瘟的干松枝,用这味来遮盖那味,倒也有用。
黄肚里山高路远是谎,年下来给她送炸鲤鱼,是接前谎的后谎。只炸不煮,带着方便又不容易坏,眼下不用赶路,不用敷衍,可以好好地烹煮。
炸萝卜丸,红烧鲤鱼,再来一碗鸡蛋面片汤。
不饿也想吃。
她捧着碗,眼含热泪,嘴角却在笑。
“这算不算我俩提早过年?”
他早已开动,含糊答:“算,快吃,冷了发腥。”
“嗯。”
一池的鱼,多一条少一条不算什么,这事就烂在两人肚里。
本地二十四祭灶,少不了糖瓜,这是费力费工的活,老师傅们都去甘旨房帮忙拉糖。
巧善蹲在沟边刨猪皮,这也要拿去供奉给神仙菩萨,得细细致致。艳红和燕珍在门口拣莲米,燕珍消息灵通,正说着在姐姐那得来的秘闻:“那人有些怪癖,很不合群,都说他专走那歪门邪道,闹到那边乌烟瘴气。太太烦他,要打出去,老爷听不进劝,非要纵着……”
巧善实在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抓紧干活吧,婶子要回来了!”
这口气,很像是指教。
燕珍不悦,瞪她。
巧善抱着盆往里走,经过她时,缓下来告诫:“各房的事各房管,老爷太太是主子,这些话怎么好往外传?我们是不会说出去的,可这里人来人往,保不住隔墙有耳,叫人知道我们背地里嚼舌,恐怕……”
燕珍露出悻悻之色,撇嘴道:“是你听岔了吧?什么老爷太太的,我们说的是腊八听的戏。你没去,不知道这里边唱了什么,可不要随便诬赖人。”
她转头盯着艳红,眼带威胁。艳红含糊应了。
巧善不想多纠缠,顺着她的话说:“那是我误会了,对不住两位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