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甚至阿七还知道,那和公子通信的人,就是住在隔壁的安玖。
  每次出行在外, 为了保护公子,阿七都会住裴寂旁边的房间。所以很早之前, 他就发现自家公子在和安玖“飞鸽传书”。
  其他人或许没注意夜间细微的鸟雀飞翔声, 但以阿七对裴寂的上心程度,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这也是他一直坚信,自家公子与安玖关系不寻常的原因之一。
  只是他不明白, 明明他俩就住隔壁,一墙之隔, 出门就能见面, 还用得着传信吗?
  难道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夜不见也按捺不住?
  裴寂沉默半晌, 缓缓摇头。
  这封信, 他不知该如何回。
  那日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没有算到,恶鬼面竟然会针对安玖。
  由于这一倏忽, 以至令安玖身陷险境, 虽然并未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但以安玖的性格,恐怕此时在她心中,对非衣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
  一想到这点,裴寂便难得感到手足无措起来。
  他该怎么回,才能让她不要生气?才能再度挽回非衣的形象?
  指尖微微蜷缩着,裴寂思索半晌,都没想出一个最妥当的办法。
  或许,他该亲自去见她一面。
  上次她便教过他,该如何哄一个女人,效果显著。
  裴寂自觉学会了,如有必要,他也可以那样去哄她一哄。
  他沉思太久,蹲在窗棂上的猫头鹰都无聊地开始用尖尖的喙梳理羽毛。
  裴寂这才提笔,略微沉吟后,正要写下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
  突然,耳朵里捕捉到一道用力的关门声。
  “砰”的一声,是隔壁传来的声响。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对周遭的动静自然也更敏锐,这回安玖就住裴寂隔壁的房间,所以很多时候,她的行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裴寂时常能听见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听到她偶尔控制不住的笑声,大概是在看话本。偶尔少女会小声嘀咕什么,这就听不大清了。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即便在自己房间里,也总会闹出一点动静,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回听着那暴烈的关门声,主仆俩对视一眼,眼神里不约而同浮现一个意思。
  ——大小姐又生气了。
  阿七灵光一闪道:“公子,是不是你久不回信,安小姐这才生气了啊?”
  裴寂:“……”
  他又没说不回,就是回的慢点,回慢了也要生气吗?
  裴寂无言片刻,道:“我出门看看她,你自行休息去吧。”
  阿七嘿嘿一笑,自觉地走了。
  他懂,公子这是叫他不要去打扰他们,他保证今晚不论听到什么,都绝不出房门!
  裴寂打开房门,推动轮椅走出房间。
  这屋子为了他的腿专门设计过,有一条轮椅专用道,哪怕不用双腿走路,他也可以畅通无阻地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刚驱使轮椅来到院子,鼻腔中便袭来一股酒香。
  夜凉如水,清浅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深沉的夜色也仿佛变得醉人了起来。
  转过一个弯,一抹浅粉色身影闯入视野。
  少女姿态闲散地倚靠在玉兰树下的石桌边,桌上放着一盏灯笼,一个大肚子圆滚滚的酒瓶,还有一只酒杯,被她细白的手指握着,无力地垂在一旁。
  灯笼发出昏沉朦胧的光晕,笼罩在少女娇小的身躯上,为她修饰出一抹朦胧的剪影。
  那坐在树下独酌的粉衣少女,好似一场水月镜花的梦境。
  裴寂动作停顿,随后才继续推动轮椅前行。
  轮子滚动的声响引来少女的注目,她一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转头看过来。
  夜色犹如一面薄薄的黑纱,将少女的面容隐在其中,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氤氲着两点亮光,如同浸透在水中的黑曜石一般清亮璀璨。
  她雾蒙蒙地看他一眼,眼神定在那轮椅上的白衣公子身上,好一会才道:“原来是你啊……裴寂。”
  语调也散漫慵懒,仿若梦呓般漫不经心。
  说完,少女便百无聊赖地回过头,似乎确定他的身份后,便对他彻底失去了兴趣。
  裴寂来到她身边,抬手握住少女纤细的腕子。
  触手上去,才发现少女手上一片冰凉,不见半分温度。
  他也才注意到,她应是匆忙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中衣,一头乌发散在后背,小脸上不施粉黛,好似冬日初雪,一片素净苍白。
  “别喝了,你如今不适合饮酒。”
  裴寂薄唇微抿,眉心紧蹙,神色间颇为不赞同。
  “你别管我。”
  安玖把手从他手中扯出来,一眼也没看他,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肚。
  见她如此不顾自己的身体,裴寂脸色也冷了下去。
  前几日才因为喝药太苦在他面前眼泪汪汪,今日便这般糟践自己。
  不就是没回信么?非衣就那么重要,重要到她糟蹋身体的地步?
  心口蓦然生出一团邪火,在胸腔里翻涌着,像是要寻到一个出口宣泄而出。
  眼见少女不一会便连连灌下好几杯,裴寂冷眼看了片刻。
  在少女被一杯酒呛到不住咳嗽时,蓦然一把抢过她手中酒杯,丢在一旁。
  “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喝酒除了伤身还有什么用?你若不用我管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给你扎针开药!”
  少女似是被他这突兀的举动惊到,两眼一眨不眨呆呆望着他。
  裴寂与她四目相对,看清少女眼底的怔愣时,他眼睫忽而一颤,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是不是过于激烈了?
  可一想到今晚喝完,明日或许她就要头痛,又要红着眼哭唧唧地去找他,他便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冲动。
  两人对视半晌,少女忽然嘴角一撇。
  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渐渐浮现一层晶莹水色,水光越漫越多,绯红的眼皮慢慢包不住了,便刷的一下,汇聚成大滴大滴的透明泪珠,从嫣红的眼角扑簌簌滚下来。
  “裴寂、你呜、你凶我!”少女瘪着嘴,带着浓重的哭腔说。
  白衣公子唇角紧抿,长长的鸦羽快速眨动几下,语气陡然变得慌乱:“我、我就是想说,喝酒对身体不好……”
  “可是呜呜呜,你、你就是呜呜呜凶我!”
  少女哭得委屈,泪像是落不停,源源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掉下来,白皙的颊上一片斑驳泪痕。
  卷翘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一缕缕黏在一起,可怜又可爱。
  裴寂下意识伸出手去,给她擦脸上的泪。
  他深深叹一口气,声音温和又无奈:“别哭,我没想凶你。是你不注意照顾自己的身体,明日还不是得我来照顾?”
  安玖哭着哭着,特别自觉地扯过他的一片袖子,摁着鼻子擤了擤。
  然后才抬起头,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瞅着他,哽咽着说:“那你、你也不能、不能凶我!”
  裴寂目光落在那片皱巴巴湿漉漉的衣袖上,良久才艰难地挪开,对少女温声道:“好好好,以后不凶。”
  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现在对安玖的纵容,已经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就如温水煮青蛙,一开始只是温水,到后来即便再加温,他也已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了。
  安玖哭着哭着便累了,不知不觉间,竟靠在了那白衣公子肩头。
  她枕着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男人一只手臂扶着她后腰以防她滑倒。
  看起来,就好像他将她搂在怀里一般。
  白衣与粉衣交叠纠缠,不分你我,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交织出一片柔软的旖旎之色。
  “裴寂,我好难过。”
  喝醉了的少女说话有些含糊,语调慢吞吞的,因为刚哭过,时不时还会打个小小的嗝。
  她小小声、小小声地贴在他耳畔,像是在跟他讲什么不可言说的悄悄话。
  也确实是悄悄话,至少“裴寂”从未听她讲起过那些少女隐秘酸甜的心事。
  “我知道他骗了我,我知道的,他不是玄衣卫,我看见那天的玄衣卫了,他们一点也不像……他很可能是个坏蛋,他还想偷燕婉的秘籍,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语无伦次说着,又开始流泪。
  温热的泪水打湿那一片衣裳,白衣洇出灰色的湿痕。
  “他救过我好几次,可是那天他没来。我差点死了,他都没来……要不是你救我,我已经死掉了。”
  “也许死掉也好吧,他既然骗我,那说喜欢我肯定也不是真的……我还应该相信他吗?”
  说到这里时,少女话音里已染上浓浓的失落与绝望。
  突然腰间一紧,像是被重重掐了一把。
  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沉沉响在耳边。
  “……别胡说。”
  他声音似乎有些艰涩,干巴巴地传来:“不要想那么多,你可以等他给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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