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一份庞然大物有九件之多,填满院子空旷处。郑妤透过绢扇凝视比人还高的物件,莫名产生不祥的预感。
  宁远侯一家并未怀疑什么,喜笑颜开叩谢隆恩,对李致好一通吹捧奉承。
  郑妤悄悄歪一下绢扇,偷偷瞄一眼李致。他神色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看不出暗流涌动的迹象。
  李致突然抬眸,眸光交汇,他眼瞳定然不动,郑妤心虚遮住面容。
  “侯爷,不去看看?”李致似笑非笑瞥向院子。
  宾客拉长脖子等着一看究竟,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手笔的贺礼,纷纷揣测燕王对郑妤,或许并不像传言那般厌恶。
  郑妤自然明白,李致对她谈不上厌恶,他只是反感所有倾心于他的女子,而她恰巧是其中之一。
  红布落地,满堂惊诧,贵妇人纷纷掩面躲闪,更有胆小者直接瘫坐在地。
  郑妤面色骤白,吓得连连后退,惊慌之下不慎踩中裙尾,朝后跌去。
  后方有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堪堪将她扶稳。她撤下绢扇,转身质问:“李殊延你想做什么?”
  李致似是没料到她会直呼其名,怔了一刹,随即扶案起身。
  玄衣卫将剩下的八块红绸揭开,整整齐齐九副棺材陈列眼前,而宁家除了她这未过门的新妇,正好九人……
  郑妤张开双臂挡住李致去路,李致看也不看她一眼,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冷声道:“礼未成,不关你事,退后。”
  她眼角泛红,隐约预料到结局,却负隅顽抗扬起下巴,向李致追要证据。
  李致垂眸睨她一眼,不为所动:“让开,否则本王不介意,认你新妇名分再添一礼。”
  宾客因恐惧躲得远远的,听不清他们说话,唯宁远侯府那几位了解情况。
  宁浩抓住手腕一把拽她过去,牢牢握住她的手道:“既有太皇太后赐婚,阿妤便是我新妇。”
  “夫妻本是同林鸟,阿妤你不能抛下我。”宁浩瞪大双眼看着她,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李致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宾客中走出一位白面书生,朝李致俯身一拜:“燕王殿下,拿人问罪需有刑部文书,经过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定罪,若嫌犯为官身还需御史台介入。您代君摄政,更应以身作则,按规定行事。”
  李致懒懒瞧一眼书生,退回座位,在宾客群里扫视一圈,点了几个官名,临时组建队伍。
  刑部寺丞、大理寺丞、御史中丞三人立于李致身旁,此三人属御史中丞位份最高,故而由他主审。
  解霜和一名老妇被带上堂,那老妇一开口,郑妤辨出是花轿上听到的声音。解霜哭哭啼啼伏在她身旁,讲述被绑经过。
  相应物证一应俱全,御史中丞拍板定案:“宁远侯勾结兖州刺史等地方官,抢占民田致沧县饥民遍地,强征苛税中饱私囊……串通山匪掳掠妇女,数罪并罚,处死刑,夷三族。”
  尘埃落定,郑妤转头逼问宁浩:“你知或不知?”
  对方避开她的眼睛,连声否认。郑妤抽出手,咬住下唇,眼神冰冷,再问:“你参与否?”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阿妤你信我,我是你夫婿,我不能死,你帮我求求情……”宁浩焦灼跪下,抱住她的腿哀求。
  识人不明,遇人不淑,一语成谶。
  郑妤抬手揉揉额侧,沉痛闭上眼。冷静过后,她牵起宁浩的手,笑道:“跟我走。”
  寒辉乍现,刀光剑影,玄衣卫齐齐亮剑围住他们。宾客们捏一把冷汗,李致未曾表态,玄衣卫只能随他们移动被动走位,不敢近前。
  人心难测,匕首抵上她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郑妤摇头苦笑,一时不知该笑宁浩天真还是笑他蠢。
  李致几时受过旁人威胁?
  红唇翕动,郑妤无声传递三个字,用尽全力将凤簪推进骨肉。
  与此同时,长剑贯穿心脏,身着喜服的人倒进棺材,鲜血喷涌而出,溅她一身。
  红绫扯落添新白,一场喜事办成丧事,无意声名大噪,无奈又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浮华褪去,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于是像只孤魂野鬼一般,留在宁远侯府打转。
  烦人的黑礁石,她往哪边走,他便跟着往哪边挡。郑妤就近找个石墩坐下,悉听尊便。
  “论功行赏。”李致道明来意。
  郑妤凄然苦笑:“我何功之有,不全在殿下算计之中么?您早已掌握证据,随时可以拿人下狱,非要挑我婚宴登门,闹得人尽皆知,杀鸡儆猴。”
  “不对,我还是立功了的。”郑妤苦涩自嘲,落下一滴清泪,“我大义灭亲,既让满堂来宾看到殿下您铁面无私,又名正言顺留我性命,免您被太皇太后怪罪。”
  “我真的很想知道,倘若我执迷不悟维护他们,您会不会为证法不徇情,下令杀了我?”
  说到此处,她忽觉用词不当,改口纠正:“也不能这样说,我与殿下之间没有情。总之就是您理解的意思,烦请殿下念我有功,为我解惑。”
  百蜂嗡嗡嗡在花丛中闹腾,吵得她心烦意乱。
  “不会。”李致轻飘飘说出两个字,没有一点重量,仿佛在说不会随手碾死一只蚂蚁。
  答案出乎意料,郑妤难以置信。然而李致又道:“母后教出来的人,不会颠倒是非。”
  李致在她旁边的石凳落座,那石凳比石墩矮点,她无需仰起头看,他也省得居高临下俯瞰。
  十里春风过,柳枝拂碧波,他们静静对坐风中,谁也不说话。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恍惚间,郑妤竟从中品出点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人在情绪低糜时,极其容易对陪在身边的人,产生朦胧的爱意,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璧玉君子。郑妤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籽,道:“殿下若无事吩咐,我就走了。”
  “四月春半,你我完婚。”李致微微抬起头,海棠花恰逢时宜掠过眼尾,稳稳当当落在他肩上。
  他信手掸开肩上娇妍,低声补充:“母后的意思。”
  第4章 逃婚
  刚死了丈夫的新妇,在她大喜大悲这天,马不停蹄为其包办下一场婚事,郑妤只觉讽刺。
  但又能如何呢?她攥紧掌中草籽,故作云淡风轻问:“那殿下的意思呢?”
  “并无不可。”
  灰尘迷眼,迎风落泪。郑妤笑着抹去风凉的泪水,苦笑问:“殿下难不成信了那道士的预言,改信天命了?”
  “恐怕是我的价值还没被榨干,殿下想利用我再挣一个心软念旧的名头,不致追随您的旧臣寒心。”郑妤失控哽咽,“我猜对了吗,殿下?”
  李致不可置否,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专挑人大喜之日,将此一家就地正法。这种处事手段虽不违法义但有悖仁德,免不了遭人诟病。
  再者,敲山震虎的度若把握不好,底下会有人担心他卸磨杀驴,另谋出路,届时叛徒蛰伏身侧,防不胜防。
  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并非唯一原因。
  郑妤气极反笑:“好,好,好,殿下愿意为了黎民百姓,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我若不愿答应,倒显得我郑妤不识大体。”
  “那便当我自私自利好了……”
  “随你怎么想。”李致不胜其烦。
  他想不通郑妤情绪激动的原因。
  不过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合作,又不谈真心实意。何况她又不是第一日知晓他凉薄,何必像深闺怨妇般歇斯底里。
  薄情郎不懂少女情思,她们奋力追逐遥不可及的明月,最后发现明月本无光,过往所有的美好,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幻想出的泡影。那种失望悲痛,就好比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高楼,却在放上最后一块瓦时,轰然倒塌。
  郑妤仰面朝天,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哭什么?这样满心算计的人,配不上她的笑与泪。
  李致的背影如水墨般晕染散开,渐行渐远渐模糊。郑妤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目送他的背影。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最后赌一次,赌李致会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李殊延!”
  “你对我可有过一丝……一丝喜欢?”
  但凡有过一点点,她愿意自欺欺人,假装看不见他的冷血、他的卑鄙、他的狠辣……忽略他的一切缺点,捂住双眼美化他,不计得失追逐他的步伐。
  看啊,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卑微,明明李致这个人劣迹斑斑,可她仍然认为自己配不上他。
  然不爱之人有恃无恐,他无视她一切优点,贬她,损她。
  李致停下脚步,风送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他不答反问:“郑云双,你可曾问过自己,何处值得本王喜欢?”
  他回头走来,一字一句,杀人诛心:“宣京之中,家世高于你的贵女,比比皆是;才学出你之右者,不乏其人。”
  郑妤茫然后退,李致步步紧逼。海棠花自上落下,他信手接住,举至跟她眼睛齐平的位置比对,嘴角勾出轻蔑的弧度:“至于容貌,郑姑娘确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可美貌在本王眼里,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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