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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路拍手道:“射中了!射中了!”
  正中红心,不偏不倚。箭尖贯入草靶,草垛几乎没了箭尖。
  顾远的臂力惊人,如他所言,他射箭时,绝不优柔寡断。
  高檀凝视着他的侧脸,奇异的是,顾远的侧脸轮廓柔和,整个人看上去其实极其阴柔。
  他的目光往下,注意到了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全然不似他的脸孔,他的指腹上满是薄茧。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顾……远。”高檀原本想唤他顾兄,可是想到他比自己年纪要小,而顾远又不愿他唤他远弟,于是他只能唤他顾远,顿了顿,他问道,“我需要练习多久,方能如你一般,百发百中?”
  顾淼转过脸来,忽地扬眉一笑:“你兴许永远不会百发百中。”
  高檀见到她的笑脸,怔然一愣,她的眉睫弯弯,眼尾处落下几道温柔的弧线,整张脸刹那间生动而明媚。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从相见,顾远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
  “为何?”他听见自己问道。
  “为何?”顾淼又笑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练的是童子功,我从小就射箭,哪里一朝一夕就能相比的?”
  在寨子里的时候,她就惯爱拿弓箭射草人,自打三岁,还是五岁,总之寒暑不辍,从早到晚,当然她捉鸟摸鱼也没少干。
  高檀望着他的神情,奇怪的是,他并未觉得因而受了屈辱,尽管他仿佛是确实在说他幼时未习射艺,难有大成,可是,顾远的模样太过坦坦荡荡,太过自信自得。
  他觉得,觉得有几分可笑。
  非是荒唐可笑,而是可爱可笑。
  高檀拱手一拜:“顾远说得极是,我自愧弗如。”
  他的一双眼珠黑漆漆的,凝视的目光令顾淼有些不自在。
  她转开眼,硬声问:“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懂了么。”
  高檀颔首。
  顾淼指了指远处的草靶:“轮到你了。”
  高檀拉弓射箭,第一箭并未上靶,可是他学得很快,悟性极强,第三箭时,羽箭便可上靶。
  并且,他极富耐心,从前她就知道。
  顾淼立在柏树下,见高檀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挽弓搭箭。
  日头缓缓升至中天,又缓缓西落。
  邺城的冬日,天光短暂。
  天际擦黑时,顾淼收了弓弦道:“今日就到这里了,我明日要随军去凉危城,没功夫教你,后天,你再来寻我。”
  高檀旋即收了弓,拱手拜道:“多谢。”
  顾淼捏着长弓,抬脚就走,却听身后的小路突然问道:“高檀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短的?”
  顾淼心头一跳,霎时定住脚步,回身看去。
  夕阳的余晖恍惚只余了一道橙色的光束,照耀着西侧,靶场的东面隐入了暗影。
  高檀的脸色也彷如此时的天光,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童言自是无忌,但这是高檀的痛处。
  高宴,高恭,刘夫人,湖阳的一切种种皆是他的痛处。
  出身低微,矜持倨傲。
  顾淼抬眼,竭力想看清他此刻此刻的神情。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撞。
  沉沉郁郁,而他方才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去,他的目光定定望向了她,不是提问的小路,而是她。
  顾远晓得其中缘故?
  高檀从他骤然转身的动作,僵硬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眼神,猜测,顾远晓得他为何断发。
  高檀自嘲地一笑,低头对小路说:“我的头发断了,是因为有会吃头发的妖怪。”
  小路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这是真的么?这世上竟然有吃头发的妖怪?”
  “好吓人啊!远哥哥!”小路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把顾淼望着。
  高檀顺着他的目光也再度望向了顾淼。
  顾淼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知晓。
  不,他在试探她究竟晓不晓得他断发的原因。
  顾淼索性随之笑了一声,顺势摸了摸小路的脑袋:“别害怕了,吃头发的妖怪在湖阳,我们这里是邺城,妖怪不敢来的。就算真来了吃头发的妖怪,这里头发比你长的人多了去了,真要吃人头发,也万万轮不到你。”
  “呼……”小路拍了拍他的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高檀哥哥吓死我了。”
  *
  寒风刮了大半夜,鸡鸣之时方歇。
  高檀攀上营中三层塔楼,远眺湪河。天色未明,河水隐于漆黑之中,河面之上,薄薄的水雾飘动,恍如轻纱,零星可见几点幽幽烛火之光,不知是渔火,还是渡河的船灯。
  今日自邺城大营前往凉危城的人不少,他留在邺城,打算趁机去一趟城中。
  自回五山归来后,顾闯虽然待他客客气气,可是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城中可用的,如今唯有肖旗一人。
  齐良的态度模模糊糊,他隐约察觉到他不喜他,可是齐良却以笑面对他,兴许比顾闯更为棘手。
  而顾远……
  高檀想到昨夜他对小路说的话,顾远年龄虽小,可似乎,意外地,却比他外在表现出的聪明持重不少。
  至少,他没有当面戳破他的难堪。
  顾远是个出色的武人,犹善射艺,在回五山之时,他去而折返,竟回来救他。
  高檀嘴角扬了扬,不过一瞬,便又平了,他果真年纪小,是个怪人。
  河面上的薄雾萦绕,船舶于河上平流缓进。
  凉危城在湪河南侧,顾淼起了一个大早,顺着一队人马,登船过河。
  距离邺城南门不远处,石匠已经开始修筑石桥,往后渡河,更为容易。
  一想到,今日无须再面对高檀,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昨日,一整日与高檀呆在一处,委实心累。
  在她眼里,他其实是高檀,又不是高檀。
  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高檀,不是她认识了十五年的高檀。
  此刻的高檀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丝毫没有染上她回忆里的浓墨重彩。
  她厌恶眼前的高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道。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救了她。
  于她而言,此刻的高檀其实是个真正的陌生人,勉强算得上,一个偶有交情的陌生人。
  不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五年的高檀,他没有为难过她,他也不是那个冷冷清清的皇帝。
  她对于高檀来说,大概也算是个陌生人。
  他不识顾淼,只知顾远。
  并且……并且,他就要走了。
  她也不必再为难他了,他就要走了。
  顾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湪河上,冰凉的的清风拂面,她觉得仿佛一直盘旋在脑海的迷雾也被骤然吹散了些许,清明了许多。
  先前,她竭力想要送走高檀,说到底,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可是只要当他是个陌生人,是个救了她一命,于她偶然有些恩情的陌生人,她就不必在意他,不必再为难他了。
  顾淼几乎下定了决心。
  天边的旭日慢慢升了起来,满池碎金,晨风吹散了河面上的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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