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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 第157节

  铁甲军集结冲锋。长枪冲锋之处,攻势难以抵挡。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齐刷刷地倒下,以至于显出可怖。
  谢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乱里,和一名斜刺里冲出来的铁甲军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名铁甲军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动。”铁甲军隔着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虽然隔了一整年不见,她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头几个字就听出,是父亲帐下绰号“老秦头”的亲兵,骑术很好,可以一箭射下双雁,她有阵子整天跟他学骑射。
  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满眼都是尸体,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头把长矛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脑勺上。
  谢明裳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
  人瞬间昏迷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头晕得想吐,她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大坑里。
  满坑都是铁甲军的尸体。
  冻土难挖。挖过的人都知道,积雪初融的季节,在关外山脚挖个埋尸坑多不容易。哪怕是战力精悍的铁甲军,也放弃了深埋安葬的想法,只浅浅挖一层,把战死的同袍整整齐齐埋进尸坑。
  尸体上穿戴的铁甲当然都被剥离了。谢明裳的左右摆着两具苍白的尸首。一具被砍断双腿,一具被割了喉。
  她身体上方也压了一具沉重的尸体。高且壮,手长脚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形手脚被上方的魁梧尸体完全遮掩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扔进铁甲军安葬自己将士的坑里。
  鼻下传来浓烈的血腥气息。她上方的尸体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鲜血浸湿她的衣裳。尸体受的致命伤似乎在右边胸腹,血流如泉涌,她的右手从手肘往下,几乎被浸泡在血水里。
  有人站在坑边,高声念送悼词。许多声音齐声高喊:“壮哉英魄,守卫八荒!”
  沙土从坑边洒了下来。
  谢明裳被重击过的后脑勺剧痛,身上沉重的尸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抛下的沙土又令人窒息。她强撑着知觉动也不动,不久又昏迷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时,周围已没有活人声响了。右手边的血已凝固。
  说来侥幸,她周围的沙土只落下薄薄一层。令她在昏迷中未窒息而死。
  夜幕降临山野。水银般流泻的月光下,她摇摇晃晃地扒出尸坑。
  压在她身上的魁梧尸首。是她认识的人。
  正是战场上一把抓住她,用刀柄把她打昏的老秦头。
  他身上的致命伤,是右腹部一处极深的刀伤。全身的血几乎从伤口流光了,尸体呈现苍白色。
  满山谷都是死去的族中战士尸体。谢明裳寻到了母亲的尸首,哭着寻来一把树叶子,覆盖在母亲临终前
  痛苦而失去了美丽的脸上,匆匆安葬了母亲。
  给母亲单独挖坑花了整夜。天明时,她在战场上意外地捡到了母亲的银鞘弯刀。
  做工精美的弯刀,居然没有获胜的铁甲军带走收做战利品,而是随随便便地扔在尸坑里。
  她万般珍惜,抓几把雪洗净弯刀血迹,紧握在手中。
  尸坑里的铁甲军尸体,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她每年都偷偷跑去父亲的兵镇,认识不少人。许多人见面时都会说笑两句。
  被她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魁梧将军,兜鍪下的脸孔,应该不是她阿父贺风陵。贺风陵武艺高强,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女射杀的,对不对?
  尸首其实就在坑里,她沿着尸坑反复绕了几圈,却最终没去翻看。不敢还是不愿?说不清。埋葬了母亲之后,她已经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最后,她只把老秦头的尸身摆放整齐,给他添了几抔沙土。
  浑浑噩噩地走出半里地。身上的鲜血气味太刺鼻。她把泡足了血的外裳扔了。
  母亲的骆驼跟了上来。
  ……
  久违的悲伤溢满胸腔。化作泪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谢明裳盯着远处的铁甲军,甲子马。坐在身边的男人抬手给她擦拭,泪水却越擦越多。
  萧挽风察觉到不对,停下擦拭的手,改而抬起她下颌,近距离注视:“怎么了?”
  谢明裳哽咽得停不住。
  她怎么能把老秦头忘了这么久呢。
  征发铁甲军精锐出战,意在斩草除根。射杀了对方大将的自己,怎能在这场灭绝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呢。
  只需她冷静下来,稍微多想那么两刻钟,她就知道答案了。
  老秦头打晕了她。
  把她扔进尸坑,用他自己的尸身遮挡住她的身体。他不可能自己做到这点。必然有共同合谋的同伴。
  他们又怎么笃定昏迷不醒的小娘子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尸坑中,不会惊慌坏事呢。
  老秦头沉重的身躯覆盖在她身上时,腹腔的伤口始终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不知流了多久,直到她的右手肘到手腕全都泡在血泊中,流血始终没有停。
  老秦头躺进尸坑的时候……他还没死。
  一动不动地躺着,伪做尸体,护着她,防止她醒来乱动,掀翻了尸体,被人发觉。又在她昏迷不醒的期间,奋力扒开周围的沙土,避免昏迷中的她窒息。
  做完这一切,老秦头躺回坑里,残留的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直到流血凝固,变作一具真的尸体。
  护下她一条命。
  谢明裳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抽噎。
  老秦头为什么拼死护下她性命?因为她是贺风陵的女儿。
  他一把抓住自己,说:“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其他秘密合谋的将士,他们共同效忠于父亲。救不了母亲,就拼死救下了她。
  策马站在小山坡上,冷酷下达攻击令的将领,极有可能不是她父亲!
  恨。无比浓烈的憎恨。她曾经深恨父亲。恨他一手创建的铁甲军。恨她曾认识的关内军镇上的每个人。
  但这份彻骨的痛恨里,又掺杂强烈的自我憎恨。被她一箭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尸首就在尸坑里,为什么连翻看尸首的勇气都没有?
  混乱、纠缠和怀疑,彻底堵住了她。如果说母亲的死亡让她怀念和悲伤,父亲的死亡,让她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这段混乱而黑暗的记忆,被她刻意遗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
  不可触及,伤痕累累,被黑暗所蓄养,养成庞然大物。
  如今得以有机会重新审视混乱,她忽然惊觉,之前的种种怀疑,或许都是错的,不必要的。
  也许她射杀的并不是父亲。下令进攻、害死母亲的也不是父亲。
  仿佛淤积已久的堰塞湖,突然间降下雷电,撕裂淤塞。
  堰塞湖敞开大口子,积水倾泻而去。
  她有勇气追问了。
  她飞快地写:【我父亲贺风陵,死于何时,何处?】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萧挽风并不隐瞒。“五年前的三月,死于朔州。”
  “先帝亲征朔州期间,他寸步不离,守卫天子;也正是因为此。亲征大败时,贺风陵才百口莫辩,被打为国贼。”
  【但铁甲军三月出现在呼伦雪山,我母族的居所!】
  “确定是铁甲军?你须知道,亲征期间,所有兵马调拨权都归属天子。”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你父亲,从二月到三月,从头至尾,寸步未离开朔州。”
  这句确定,足够了。
  谢明裳抬起头,夜幕明亮的月光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泪水纵横。
  她噙着泪花微微而笑。
  她不敢深想的种种最坏的可能,其实都没有发生。没有背叛,没有杀妻,没有弑父。
  天底下最令人恐惧的事,往往不是事实,而发源于内心的黑暗。
  经常郁郁寡欢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忽地清晰起来。眉目沉郁而刚毅,并不多言。言出必践。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一次食言,兴许便是向天子承诺征伐回纥部落;他一生中最狼狈的一段日子,便是在大漠里苦苦追寻负气出走的妻儿。
  萧挽风问了两遍都得不到回答,不再追问,只把滚滚而下的泪水用衣袖擦去。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明裳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张了张嘴。
  太久没有说话,以至于再度开口时,嗓音显得微弱而沙哑,几乎气声发音。
  “是你么?”
  萧挽风正在擦眼泪的动作顿住了。
  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上,确认地停驻片刻。
  谢明裳在重复问他:“是你么?”
  问得没头没尾,然而萧挽风不需要更多。
  三个字,足够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得足够久。
  “是我。”他继续擦拭她湿漉漉的眼睫,沾湿的柔软脸颊:
  “二月走出雪山,你和我告别,让我牵走了雪钩。我继续往西南,绕过山麓,入凉州地界。”
  谢明裳委屈满腹:“你没来。”
  她等了他整个月。二月初等到三月初,直到族人出事,他都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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