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
张学扬让他好好想想。
从一开始就是他母亲让他来的,他在整个训练过程中,发现他更适合冬季两项,便往冬季两项攻,他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冬季两项,他只是叛逆的想反抗母亲一再因为父亲的关系一直逼迫着他。
如果真的放弃冬季两项,他该怎么办?
他得不出结论,张学扬停了他半年的训练,这期间,他只能看着队员训练,看着他们比赛,荣辱苦乐都是他们的,他是个事外人。
那一刻他知道,冬季两项对他来说,比他想象中重要,那是早已在无形之中刻入他肢体记忆的存在,他不想放弃。
林旭东重拾训练,加倍刻苦,补上半年欠下的训练量,20岁停掉比赛,在21岁时重返赛场,全国冬季两项锦标赛上,他拿下四金的好成绩。22岁那年,混合接力逆风翻盘,打了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场仗。
他的成绩像母亲所期盼的那样越来越好,只是,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却像扯开的裂缝再难缝合。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为数不多的交流也再与冬季两项无关,两人都在刻意逃避。
他其实只有一个很小的诉求,他想让母亲知道,他之所以能做到,不是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而是因为他的付出。他拿下的所有成绩,都是他为之努力奋斗而得。
此前或许迷惘过,但此后他参加的所有比赛,赢下的所有荣誉,一定都是因为他热爱。
他不知从何开口,一拖再拖,再无机会。
24岁那年,是他备战冬奥的一年。
在他即将出国的前一晚,张学扬教练突然告知他,他的母亲突然心梗,抢救无效去世。因为封闭式训练,他上交通讯设备,错过了本该第一时间接到的电话。
他惊觉,上一次见母亲,已经是两个月前。匆匆一面,寥寥数语,还有母亲看他时欲言又止的表情。
按照规定,他不能离队,可事出突然,组织为他破例,让他赶去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
林旭东清楚记得,那个冬夜,白雪纷飞,是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张学扬教练开车,他坐在副驾驶座,因着下雪缘故,车速也没有很快。行进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张学扬怕他受刺激,不断安抚他的情绪:“你母亲去世是意外,事发突然,不是你的问题,不要想太多。”
林旭东没说话,其实他什么也没想,脑子一片空白,由不得他思考。
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张学扬教练踩下刹车。
张学扬睨他一眼,他听见张学扬叹气,紧接着,听到张学扬开口:“虽然这些话很残酷,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今晚你的时间可以留给你母亲,但明天你必须出国。你接下来的比赛很重要,要尽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至于你母亲的后事,组织上会帮你料理。”
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恰逢绿灯亮了,张学扬油门一踩,车子发动,不到两秒,砰——
瞬息间,一切都像按下延时键,所有画面都在慢放。
他目睹张学扬猛打方向盘,将自己至于危险之中。
车身相撞,车窗炸裂,玻璃四溅,他随着车身承受数次撞击,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流过,他不得动弹,几经挣扎无果,失去知觉。
林旭东阖眼前看见的,是地表翻转,漫天的雪花匀速飘落,自下而上,很美。
【作者有话要说】
t_t
第25章 回首岁月里(三)
眼前有无数画面闪过, 那些早已被林旭东遗忘的细枝末节,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父亲总是一身军装,带着笑脸, 每次回来,进门第一件事是亲吻他母亲的侧脸,第二件事是抱起他。
时隔多年, 在此刻, 父亲再次出现, 面容祥和, 步履缓慢,向他走来,微笑着, 说, 这些年一直在等,现在我来接人了。
接人,接谁?
再睁眼是在icu,林旭东短暂睁眼, 空气中混着浓郁的消毒液的味道,入眼是纯白色的天花板, 往下看是密集的仪器管子,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医生, 意识尚未清醒, 人就再次昏睡过去。
他被转入普通病房, 每天看着医生护士进出, 还有一位陌生的护工。
护工说, 我是别人请来照顾你的。
他问, 谁?
护工说, 是一位叫封瑗的女士。
封瑗——张学扬的妻子。
在普通病房的第五天,封瑗来看他。她人透着疲惫,精神状态不佳,连续很长时间没有睡一个好觉,现在眼睛里红血丝密布,眼眶也是红的,想来是刚刚哭过。
封瑗告诉林旭东,他的母亲已经下葬,葬在旧汀陵园,和他父亲的墓毗邻。
林旭东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问封瑗张教练的情况怎么样,封瑗给他的答案是,人还在icu,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病房里过于沉默,封瑗没久待,事情说完就走了。
那个晚上,护工没再进过病房,无人知晓,林旭东躺在病床上,盯着窗外的雪花看了一晚上,不解、无力、愤恨、隐忍,那些长久堆积深藏于心的情绪,在那个夜里肆意地发泄。
林旭东出院当天去了icu,那个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冰冷机器声的病房,看见张学扬闭眼躺在病床上,周围是数不清的管子,那些管子藏在被子之下,从张学扬的身上延伸出来,另一端连着机器或药物亦或是别的。
他无法移开视线,在那躺着的人,是这些年来严厉指导他训练的教练,也是在生活里像父亲一样暖心照顾他的人,如果不是张学扬在危机时刻刻意打方向盘,现在躺在里面的人就该是他。
张学扬是为了救他。
值得吗?
林旭东无数次问自己。
从医院出来,林旭东去了旧汀陵园,他带了一捧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向日葵。
母亲现在应该是快乐的吧,她应该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
可是他不快乐,老天为什么没有把他一并带走呢。
林旭东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偌大的场地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其余的队友都还在国外,就连青少年组的也去参加培训,就剩他一个人。
他每天换着场地发呆。
要么是室内,面对一堆无法言语的冷冰冰的运动器材。要么是室外,冰天雪地里,或在赛道,或在靶场。
因为他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去比赛,也不能训练。
医生叮嘱他,如果还想继续接下来的运动生涯,就必须放弃短期内任何形式的运动。他得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娇贵,像个废人。
他开始成宿成宿的做梦。
梦见他的母亲从知道他在滑雪方面有天赋,到让他进入预备队,一步一步,逼着他拿下一个又一个第一。他试图反抗,母亲冷眼对他,他服从,他再次反抗,他试图证明自己,可最后,母亲死在他面前。
梦见那场惨烈的车祸,据说是连环撞,多人受伤,造成交通瘫痪,而最源头的四车相撞,车里的人不是死亡就是重伤。
那些片段,在反复折磨着他,他的精神状态,也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低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