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姓纷纷身着素服,自发地为广平伯送行。
  楠木棺椁于城中近乎寸步难进。
  这一日彤云密布,阴风盘旋,城中充斥着压抑的哭泣声。
  广平伯在世之时,为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一生不慕荣华,事主从无二心,最后为了家国殒命战场,如此人物,其生平事迹早已家喻户晓,更是家乡父老心目中的英雄。
  时彧身着孝衣,手里拄着哭丧棒,在满城白幡与纸钱中,扶棺而前。
  沈栖鸢作为女眷跟在棺椁最后,乘轿出行。
  丧仪到了落葬之后,便已算基本结束。
  沈栖鸢立在山坡前,坡前浅草丛生,刮擦着罗袜,隔了一重经纬依然卷起阵阵痒麻的触感。
  远处,山头衔着落日,一点点浸入寒漪,暮色四合,人们陆续地收拾行囊,各自归家。
  时彧在亡父墓前,上了时震从前最喜欢的食物与美酒,挨着墓碑,静静地靠着。
  少年的长指搭着冰冷的碑石,抚过上面深切入骨的刻痕,俊脸贴着碑文,停留、倾诉,仿佛做着最后的告别。
  他虽也从此无父无母,可他尚有来处,知归处,而她呢。沈栖鸢低头看了眼潦倒的自己。
  她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感到一阵讽刺,沈栖鸢勾起嘴角,温然笑了。
  在时家伺候了沈栖鸢许久的红螺,头回见到沈娘子的笑容,竟感觉不到一丝欢喜,只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身上发凉。
  红螺轻声地道:“沈娘子,时辰不早了,您该走了。”
  沈栖鸢轻轻地点头:“好。我去收拾行李,这就离开老宅。”
  红螺总感到异样,但又说不出所以来。
  她只好点点头,与沈栖鸢乘轿返回时宅。
  时彧回到老宅,已是深夜,这一日,他早已精疲力尽,无心再理会别的事,便也不曾关照过沈栖鸢去留。
  回房中睡了一觉,直到翌日醒来,听到窗外鸡鸣报晓,巷子里传来叫卖鲜花的歌声,时彧方才思绪回笼,想起了沈栖鸢。
  他穿上衣袍,扣好鞶带,提上佩剑,来到沈栖鸢暂住的院中。
  洒扫的女侍们见了他来,一个个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起来,姿态极其反常。
  时彧一眼洞悉了事情的不对劲。
  “沈氏何在?”
  他提起沉嗓,环顾四周,向人问道。
  红螺是这一些人中离沈栖鸢最近的人,因此她被众望所归地推了出来。
  来到少将军面前,红螺被吓得不轻,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瑟瑟发抖。
  时彧再问:“沈氏呢?”
  这一次,口吻已难掩怒意。
  红螺不敢说,但必须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她哆嗦道:“她早就走了,还说,让我们不要找她。”
  “走了?”
  时彧一怔。
  他不是向沈氏保证过,还安顿她的后半生么。
  沈氏是没听见么,竟一个人走了。
  父亲交代过,要好生照料她,不让她今后无依无靠,时彧虽不愿如父亲所言娶她,但既是父亲看重的人,又是临终交代,时彧更不想让她感到被薄待了。
  时彧追问红螺,也不理会她哭得涕泗横流的:“有没有说去哪?”
  红螺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看少将军一眼,“没。”
  “那她说了些什么?”
  时彧已经怒意难遏。
  红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天抹泪地道:“沈……沈氏说,她现在没处可去,也无牵无挂了,差不离是六根清净了罢。”
  时彧听着,心头一震。
  难道,沈氏是觉得时家薄情寡义,她如今还了恩情,没处可去,便出家去做比丘尼了?
  “沈氏什么也没带走,只向我要了一根手杖,昨夜里还打雷呢,她就那么走了,别的就什么话也没留下……”
  红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时彧忽想到,潞州城外最近的尼姑庵,确实在山上,山路难行更有野兽出没,须持手杖方能登攀。
  她居然真是要出家。
  时彧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理解女人,两句话不对付,她就要去落发为尼。
  张氏编排沈栖鸢,说她任性妄为之时,时彧还难以相信,沈栖鸢那样一个看起来娇柔无害、弱不胜衣的女人,与张绛英嘴里的女人,当真是同一个人?
  现在看来真是说得分毫不差,她这个人,就是能不作声不吐气,表面上逆来顺受,实际主意比天大,又犟又拧,不听任何人劝告,不给任何人机会。
  “真是任性妄为。”
  时彧恼火,眉目深凝,牙关咬得微微发酸。
  “那就让她去吧!”
  第3章
  晨雾散尽,晓光穿林,飞瓦青檐自水汽之中被剥离而出,渐渐现出峥嵘原貌。
  灵堂诸事还不曾完全撤去,正堂壁上高悬着一幅先人遗像,其人广平伯时震,轩然壮硕,身披甲胄,腰缠一柄三尺长的古纹宝剑,双目炯炯,神态飞扬,呼之欲出。
  时彧停在这幅画像前瞻仰许久,思绪莫名。
  “父亲,我不会去找她的。”
  时彧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是对父亲说,还是在对自己强行告诫。
  他想,既然沈氏不领情,不打一声招呼就找好了退路,他也不必去阻拦了人家。
  反正,父亲将她从乐营里救出来,给了她两年安然无恙的太平生活,时家并不欠她什么。
  时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这是别人自己选的路,非我强逼,她就是上山做比丘尼,也不与我相关。”
  “本来就是如此,难道我真要娶她?她比我年长好几岁,又和父亲……她本来就不该是我的。”
  “父亲,孩儿就要回长安述职。京都龙潭虎穴,人心鬼蜮,各怀算计,她一个孤女,我带着她,对她也不是好事。”
  尽管如此,时彧总忽略不掉心头的惭怍。
  他不守信用,他薄情寡义,实在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有愧于先父的教诲。
  时彧被这两股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的势力夹击得头晕脑胀,终于无奈,脱力地靠向梨木太师椅椅背,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这具身体,好像仍旧没有从疆场那十日十夜之中缓过来,一直存在于紧绷的状态里。
  只要稍感松懈,那么周遭一切突如其来变动都有可能让他风声鹤唳,肌肉不受控制地虬结,并迅速冒出鸡皮,然后他便会进入到一种备战的状态。
  这一次,也只是稍作整顿,当耳中落入来历不明的脚步声时,时彧立刻睁开眼,倏然望外。
  但见天光炽亮,身形挺拔健硕的男人迎光而来。
  “时彧。”
  来人年过不惑,神情九分的敬畏之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爱。
  “孙叔。”时彧怔然迎上前。
  孙孝业为时震旧部,曾追随时震南征北战,如今俨然也是朝廷的三品大将。
  “你怎会从长安来?”
  时彧立刻要安排孙孝业就座,对方缓缓摇头,坚持要先为时震上三炷香。
  礼尽后,就在挂画前,孙孝业告诉时彧:“你临危受命替父上阵,抗击外辱有功,不日回长安,还要论功行赏,熠郎这次,是要加官进爵,越过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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